我当初去新西兰,志气满满地,打定主意不回来了。到奥克兰的时候要转机,可我已经来不及了。我在20度的怡人温度里淌着汗,背着我1.25升的登山包,求爷爷告奶奶让我加个塞儿。
有个老太太特别友善,跟工作人员说,let the kid go!——听见没,不带这么欺负kid的,一个26岁的kid。
那位疑似毛利人后裔,抽动满脸横肉,经过几番细思量,终于决定让我顺利误机。后来我幸运地,得以在亲戚家逗留一晚上。我有一遗传性毛病,心里有事儿就睡不踏实,算上在香港过的那晚上,我已经二十个小时没合眼了。
于是在奥克兰的第一个晌午,我打了一个绵长的盹儿。睡醒的时候,发现床垫上有蜥蜴在爬。那大概是新西兰当地居民的欢迎仪式吧。
后来我去了地球最南端的城市,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大概就是特别乏味,连星巴克里都散发着落后的气息。当时我的一个长相酷似屠夫的导师说,这个城市很适合步行。我两天以后明白这里头的含义了:因为俩小时就逛遍了。
我在那边认识的人,都是从围城里翻墙逃出来的不安分的人。
Yulia三十五岁了,在广州呆了十年,好像是哪个医药企业的什么人。出国留学,过去和你挂钩的东西都自动解除关系了,人们只记得你在哪一门儿课上拿了A还是fail。因为中不溜秋的位置,中国人向来选择忽视。Yulia是个勤奋的学生,很善良,我这人看人太多虑了,一开始看见她那么积极和导师同学互动,还以为是演出来的。现在明白了,演技精湛的人基本都留在了国内,而且混得不错。
在新西兰,买车没那么讲究,旧车市场是很多穷学生的首选地,有人直接就在院子里贴个价钱条卖四手车,也有人在一个叫Trade me的网站上买。我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我把它翻译成卖了我。Yulia就是在卖了我上面买了一台本田飞度,车子得从奥克兰运过来,价钱比在那地儿高点儿。那会儿大家开的车均价都是两三千刀的样子,Yulia比较奢侈,买了台八千刀的。因为她家里人很快就要和她相约Invercargill了,她甚至还往后座儿安了儿童椅。
Yulia得知我退学的消息后,从大片的忙碌里挤出时间来带我去附近的镇子轧马路。她真的是忙,打三份工,还要拿全A成绩。
新西兰可爱的地方之一在于吃喝嫖赌无一不合法,酒驾自然更是当仁不让地被恩准。现在想想,车后头置几瓶Beck啤酒,冒着压死海鸟的危险把车头直直地戳向大海,再拧开啤酒瓶盖,发出咕嘟咕嘟的牛饮声,此生已无憾。好像听见这几声咕嘟,也就不觉着孤独了。
我有好几次都把Yulia的车弄得全是泥水,她每回都特别大气地说没事儿反正得洗,态度真诚得让我看不出破绽,嗯,如果有的话。然后下一回再坐,那车还是跟刚提回来的一样。可我还是内疚,人的内疚本来就不应该和别人的宽容有什么逻辑关系。
人们在国内就是太宝贝车了,可其实都来自毫无驾驶乐趣可言的城市们。
我跟Yulia说过以前供职的地方,她特别直率,直说哎呀那单位我可知道了记者黑着呢,不给钱就不写报道。我不是记者,没什么好尴尬的,也许此生也不会当记者。又忽然想起上一次离职的原因之一是因为领导想让我考记者证,真险。
现在回国半年多了,我老看见Yulia分享和家里人在新西兰的照片,经常配上很不做作的解说词,我有好多次想评论,还是止住了,再过一阵儿连点赞都觉着下不去手了。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具有时效性。这其实是个悲剧。
我时常清楚地记得人们是怎样走进我的生活的,却总是忘了他们为什么淡出了我的视线。可能无声无息的告别经历得多了,最终的告别才会显得比较容易吧。
我到今天还是这样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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