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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小说评介|《闷雷》:在感悟和体认中对女性精神力量的凝视

白先勇小说评介|《闷雷》:在感悟和体认中对女性精神力量的凝视

作者: 王栩的文字 | 来源:发表于2021-05-25 17:23 被阅读0次

    文/王栩

    (作品:《闷雷》,白先勇 著,收录于《寂寞的十七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桂林“玉姑娘”的时代,是福生嫂最美的记忆。那个记忆里,女人的“娇羞、害臊、体贴、温柔”,是福生嫂再熟悉不过的女人味。如今,这股子女人味竟变得生疏,好似“女人”这个称谓从福生嫂的体内剥离开来,在眼下这般囫囵日子里以慵懒的形态得过且过着。

    这副形态白先勇用拟人的手法描摹出临近傍晚,昏黄的日头在几声闷雷的鼓噪下,“又踉踉跄跄爬了出来,一副憔悴样子,累得只剩下一口气”,以此作为对福生嫂的观照,导引出读者对这个失去光彩的女人出自内心的哀怜和顾惜。

    闷热的傍晚,福生嫂爱到小天井里的藤靠椅上躺躺,“这时她爱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做姑娘时的那份潇洒、烂漫的心性唯有此时方得以依稀显现,却又在闷湿的空气的包裹下,懒得去拿条抹布来揩揩身上黏黏的汗而昭显出经年的岁月已磨灭了这个女人青春的美好以及年少时的风流。

    与生活合拍的福生嫂用懒得修饰自己的方式弃绝了过去那个“眉眼间还带几分水秀”的“玉姑娘”。那个“玉姑娘”,“累只管累,穷尽管穷,天天清早上柜台时,她总要收拾得头光脸净的。”这种“做姑娘时对自己可不肯含糊半分儿”的爱惜在“玉姑娘”成了福生嫂后,便被生活磨勒成了周身发困,时常平白无故就无名火起的那一类寻常主妇。

    这个主妇当初嫁与马福生时,也曾哭得死去活来。这倒不是舍不得与自己的青春年华作别,而是嫁给了让自己发腻的男人所凝结在心头的不甘。不甘让婚后的福生嫂在懒散与牢骚中消磨了从前的利落,也让她在同生活合拍的节奏里失去了爱惜自己的心思。这就有了福生嫂不讲究的随意。每到傍晚,福生嫂躺在小天井里的藤靠椅上,手边总会放着半漱口盅的福寿酒,还有一包五香花生米。小天井里,会传来垃圾的腥臭,埋在煤灰里猫屎的热臭,这些恶心的味道,福生嫂不管不顾,因为她已习惯。况且,这些味道比起马福生让自己心里发腻的滋味来又是福生嫂所爱闻的生活的气息。

    白先勇用散发着各种臭味的“生活的气息”透视出福生嫂内心对逝去的青春、年少时的过往所持有的一份怀想和追忆。怀想桂林时的“玉姑娘”,“要是认真打扮起来,总还脱不了一个‘俏’字”;追忆年少时的自己,“并不是没有跟男人们调过笑的,……那种轻浮的感情,她应付起来丝毫不费力气。”这样的怀想和追忆,在马福生回到家中,于其温吞、畏缩的脾性的冲撞下,成了榫进岁月深处的嫌恶。

    马福生是福生嫂的爹为女儿挑中的老实人。老头儿爱抽大烟,还爱扯纸牌,有如此生活阅历的人挑女婿的眼光“独到”的毫不顾及女儿的感受。老头儿对马福生很满意,认为后者“顶顶可靠”。福生嫂却对马福生从头到脚看不顺眼,“她要的不是这个老实人,她要那些体体面面的小伙子。”同马福生成亲后,庸常的生活似乎证明了什么,又似乎留下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马福生有着温水一般的脾气,“任凭福生嫂揉来搓去,他都能捏住鼻子不出气。”这种脾气好似一团海绵,吸化了福生嫂心中那股时常都要迸射出来的无名之火。在马福生面前,福生嫂“实在振作不起来”,什么青春过往、年少风流也就这么弃置于记忆的角落,成为在“生活的气息”的环绕下呷酒自娱时的“配菜”和自怜。

    福生嫂也有过抗拒,表现在刘英来了以后,福生嫂对自己的改变。原本头上梳的一个古板的圆髻松开了,两鬓还烫了几道水纹。撒花的绸子也从箱底掏了出来,“缝成了几件贴身的旗袍”。悄然进行的改变让一个女人于细节处突显某种刻意的招摇。此番招摇在小说里化作福生嫂游移不定的视线,一会儿觑见马福生一副窝囊样子,就心头火起;一会儿又放在刘英身上,被他那股“豪爽的男人作风”唤起了自己作为女性的全部温柔。温柔中,不管刘英说什么,福生嫂都爱听。就连刘英“咔嚓、咔嚓”刮胡子的声音,福生嫂也觉得新鲜而有趣。刘英所带来的亮色赶跑了“客堂里那股阴私私的气氛”,让福生嫂有了做“玉姑娘”时的娇羞,“她竟无缘无故脸会发热”。白先勇用大巧不工的文字细腻的展现了女性心理的幽深。就福生嫂而言,其从姑娘到主妇,再做回姑娘,直至最终安然于主妇这一身份定位的内心挣扎,这一段如同炼狱般的人世经历所映照出来的女性精神力量足以令读者在思索中动容良久,欷歔不已。

    福生嫂的生日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高潮,具体铺垫则着眼于“前四五天她已经有意无意提了一下”。女人的“有意无意”实是一种巧饰,意在引起男人对自己的在意。马福生没听出福生嫂的弦外之音,在福生嫂过生日这天仍然到同事家去下象棋,刘英却记在了心上。这晚,就如同传统话本小说里所演义的那般,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客堂里响起,一声“二嫂”,“手里还托着一个包装得非常精致的衣料盒”的刘英,让福生嫂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

    于是,在愈来愈密的闷雷声里,一个是英挺俊朗的“英叔”,一个是温柔尽显的“二嫂”,于淹没了客堂的异样感觉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起了家常。那些简洁的话语毫无意义可言,意义藏在了刘英好像带上了感情的一举一动里。这是从福生嫂眼里看出来的刘英,陌生、体贴、潜藏着一种不明所以的力量。这种力量让福生嫂莫名其妙的怕。她怕自己被这种力量俘获,因此,在内心激烈的交战中,理智与情感混合着能将人烧成灰烬的情欲一下一下捶打着福生嫂那根脆弱的心弦。

    白先勇控制着文字的奔放,一股难以名状的哀矜却于情节的推进中油然而生。那是福生嫂发自心底的颤栗,“她愈怕愈想偎在刘英胸上,而她愈这么想也就愈怕得发抖。”面对情欲的逼迫,福生嫂用残存的理智驱使着自己跑进房间,反锁了房门,任凭门上的引手轻轻地转动。这是门上的引手第一下转动,随后,伴着刘英在门外急切的叫唤“二嫂”,“门上的引手第二次转动起来”。白先勇耐烦地展现着生活的细节,通过细节所揭示的情欲的恐怖让其笔下的文字生发出巨大的磁力,它牢牢主导了读者的阅读感知,在对这个差一点酿出一场人间悲剧的故事的品咂中触摸到了被情欲裹挟下的饮食男女背后的辛酸和苦楚。

    刘英的不辞而别让一段说不上是“孽情”的感情无声的消逝。这一切,马福生毫不知晓,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何福生嫂会忽然对自己大动肝火。马福生永远不会明白,状若疯癫的福生嫂内心的痛苦。那是理智战胜情感的痛苦,痛苦中,福生嫂珍重了眼前的所有,埋葬了过往全部的怀想和追忆。那些过往,在福生嫂呜呜地哭声里不再重现,因为如烟的往事已永远翻过。


    (全文完。作于2021年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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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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