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Danny Boy》,白先勇 著,收录于《纽约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同性恋者与艾滋病人,两个为世情所难容的异类称谓,在周遭透着狐疑和戒备目光的揣测下,小心地于世情的夹缝中求着生存。这番挣扎在云哥写给韶华的信里,以“香提之家”的地理位置象征了所谓正常人眼里特殊群体真实的生存境况。
……那是个古旧僻静的地段,街头有座小小的“忧愁圣母”天主堂,对街却是一所犹太教堂。收容所在街尾,是一幢三层楼公寓式的老房子,外面砖墙长满了绿茸茸的爬墙虎,把门窗都遮掩住,看起来有点隐蔽。(P92)
在教义不同的宗教的卫护下,收容艾滋病人的收容所暂且得享隐蔽中的安宁。这段充满象征色彩的文字透着对人世无奈的哀叹。它无一字涉世情,更无一字指涉批判的锋芒,却通过细致的空间描写揭示出如艾滋病人这般特殊群体生存在世情的夹缝中所品尝到的彷徨与无助、挣扎和失落相依相伴的复杂心绪。“隐蔽”表现出偏安一隅的小心,小心地打量着周遭不甚友好的世界。那个世界对待艾滋病人的视角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慌和畏惧,就如同末期病人丹尼想要回家过圣诞的愿望被其父母无情地拒绝,这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它让丹尼成了人间的弃儿。
有了人间“失爱”的经历,丹尼对前来照护自己的义工云哥产生了身心上的依恋。这番依恋在云哥下班离开之际转化成丹尼内心的慌张,他尊称云哥为“吴先生”,不失礼貌的讨好让同为艾滋病人的云哥读懂了丹尼的渴求。“‘我明天一早就来。’我说,我替他将被单拉好。”潜抑了悲凄的暂别,在云哥替丹尼拉好被单的这一细节的主导下,油然而生的爱意温暖了小说里对丹尼的病痛冷漠的书写。
那一刻,云哥在这久违的爱意的滋生下体味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激动让云哥对经受着病痛折磨的丹尼生发出要保护眼前这个孩子的悲悯之心。因为丹尼令云哥想起了曾经失去的那些孩子们。那些孩子的影像与丹尼重合,面对这垂垂待毙的病体,云哥对丹尼奋不顾身的照护竟至于产生了父亲对儿子的爱。怀着这份深挚的爱意,照护丹尼的两个星期,是云哥一生中最充实的十四天。它让云哥在同丹尼短暂相处的日子里,以映满人间的大爱弥补了岁月对云哥的亏欠。
云哥,在韶华的独白里,“是个受过伤的人”,这是韶华“对他无法磨灭的一个印象”。作为大伯的遗腹子,云哥自小过继到韶华家,便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不过云哥很识相,他谨守本分,退隐到家庭一角,默默埋首于他的学业”。对云哥的这番不落俗套的观察,让韶华从小跟云哥亲近,“为他不平,对他总有一份特别的袒护。”韶华的独白,揭开了生性敏感,性格温柔的云哥背负伤痛的过往。曾经的寄人篱下,让云哥学会了与周遭保持一个“小心”的距离。有了小心,也就有了个性上刻意的冷漠。它是对自我的抑压,却伪装成外在的一份超然的沉稳,借以巧妙的掩饰内心如火而迅猛的热情。这就让后来在C中当老师的云哥“对那些大孩子的迷恋”成了不可言说的隐痛。
云哥在C中教了十二年的高三。每年,
总有那样一个落单孩子,背着书包,踏着自己的影子踽踽行过,于是那个孤独寂寞、敏感内向的少年就成为了我整年落寞的根源。(P88)
这个孤独的孩子让云哥看见了自己的过往。那个过往里,有云哥自己“落单的身影,飘来飘去,像片无处着落的孤云”。这不是同病相怜的哀矜,而是一种隔绝人世的孤独感染了云哥的内心。就象韶华心折于云哥“落单的身影”而滋生出对其的袒护与关爱,云哥对班上孤独的孩子也萌生了有违常情的迷恋。
云哥在给韶华的信里,将自己的这种迷恋通过自我剖白的方式展现了一个真诚的灵魂。这个灵魂用意志克制着为世情所难容的情爱之火的焚烧,用肉身的渐趋衰颓掩盖了内心的隐秘,却在学期末了,新学年的开始这一循环往复的时间环线里,生命存在的意义于愿望未获满足的撕扯下,在短短的五十分钟授课时间里得到暂且而无奈的慰藉。
此番慰藉是云哥与自己迷恋的孩子共处一室,能在一个“暂短的沉溺中”平复情爱之火奔涌而至的安详的时刻。这一时刻以五十分钟为限,留下了一个关于青春的剪影,却在云哥十二年如一日的怅惘中,化作“一个咫尺天涯遥不可及的幻象”。直到遇见了K,云哥彻底撕开了拢聚在心头长达十二年的怅惘。K的那一份透着忧郁与弱质的孤独唤醒了云哥对“互相取暖”的需要。它以云哥对K“愈搂愈紧”的非理性行为表达出一类人群经由内在情感的迸发所产生的爱的需要是正常的,毫无病态可言的。可在置身于所谓的正常世界,受文明制约的K看来,云哥的这一行为无疑是可怕而疯癫的。因此,这就有了K遵循一个精神正常之人所该做的那样去告发了云哥。
失去了教职的云哥就此不辞而别。他于仓皇中逃离了台北这座城市,来到纽约,“浮沉在一个分裂的世界中”。白天,他工作在一家大学的图书馆,在发着霉气的书库里扮演着一个文明人应该扮演的角色。晚间,云哥则穿上夜行衣,“跟随着那些三五成群的夜猎者,一条街、一条街追逐下去。”在这暗夜保护下的丛林里,云哥于夜猎者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原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从未离开。小说里对夜猎者们充满仪式感的书写,让同性恋群体的黑夜比那些所谓“文明人”的白天更好。纽约,这个“文明大都会中心这片数百英亩广漠的蛮荒地带”就是“他们”赖以栖身的乐园。唯有在这里,“他们”才会如野兽般的释放天性,无视文明的制约。这是遵从内心的需要,亦是不容抹煞的爱情的一种。它独特,却并不污秽,故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再感到孤独与寂寞的云哥,于“香提之家”的义工大伟眼里,“是他照顾的病人中,走得最干净的一个”。因为在“互相取暖”作为“他们”集体发声的写照下,云哥对丹尼的照护顺乎自然的升华出悲悯和关爱并重的人间大爱。它让一身伤痛的云哥和末期病人丹尼互相扶持,于遮蔽在世情的视线之外的收容所内实现着对生命的终极关怀。这份最后的责任,在韶华的独白里,“就是护送他们安然踏上那条不归路”。
这条不归路上,有了“生命最后的一刻,那曾经一辈子啮噬着我紧紧不放的孤绝感,突然消逝”的挥别,云哥,这个因患上艾滋病而去世的同性恋者,在作者的偏爱里,借用云哥所住公寓楼外人行道上开得白花繁盛的梨树,寄托了对一个“大爱映满人间”的小人物的哀思。那些梨树,经风一吹,“落花纷飞,好像漫天撒着白纸屑”。飘飞的花瓣让大爱在世间永驻,繁盛的洁白则象征了云哥干净的一生。
这是内在的干净。面临生死大关的生死场,云哥做到了真正的坦然。他寻回了失去的孩子,体味到了做父亲般的奇异的感动。在与丹尼互相扶持的日子里,一种独特的情爱升华为对彼此的救赎,这让死亡不再可怕。韶华从云哥给自己的信里,终于了悟道,生前,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云哥对自己的寄望在于,弘扬人间大爱不仅是救援病痛的努力,更是慰抚灵魂的需要。这就使得小说的人物设定在同世情所具现出的矛盾抗争中深化了叙事的张力,为最终消除世情的偏见,构建大爱无限这一普适性的主张提供了另一种解读的可能。
(全文完。2021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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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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