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文言志怪小说《暮客栈》之： 骆生

有童生骆姓者，年及不惑，未中。每赴试，倾其所有以充盘缠，经年销耗，久而虚空。邻舍弱冠而秀才，同窗举而得官，一乡之内，才俊时出，唯骆生碌碌，潦倒褴褛，野人哂之曰：“落生”。尝过街巷，沽酒水，小厮之辈指而笑曰：“料无神助，下笔糊涂。”又曰：“食不果腹，啮书下酒耶？”骆生愤懑语塞，遂掩面挟角，目亡他顾，仓皇而走。

秋闱近，骆生发奋益甚。每于入夜寂寥之时，曳履蓬发，手不释卷，吟诵不辍，笔墨不离。然考期将至，心神难宁，每作文字，自觉简陋，劳而无果，学而无功。

夜，骆生苦读，偶得佳句，欣欣然添墨书之，然落笔之处韵味皆无，遂投笔哀叹曰：“罢矣，罢矣，胸无妙笔，安能生花，若亡仙助，一字难成！”俄而和衣而卧，不觉昏昏然。倏尔寒风透窗，灯火摇曳，几案间隐有孩童嬉笑之声，骆生恍而作，环顾陋室，丝毫无异。笼衣欲复寝，忽见案上诗文累累，惊起而品之，字字珍馐，始悟乃他物所书，不由汗毫凛凛，旋而自嘲曰：“纵为鬼狐，能为此文者，亦博学而明理，何为惧之？”遂吟哦再三，不由抚掌叹曰：“惜非出于吾笔，惟望洋而叹矣！”言毕，竟累诗文于槛下，自顾安眠，字句不取。晨兴，槛内空余数纸，诗文皆无，奇之。

月余，骆生赴考，天大雨，同行皆入荒庙。有好事者发众生斗诗，一时皆出其得意，相争不下，唯骆生默而不语。好事者笑曰：“落生有神乎？神助必中也。”众生哄笑。

及入闱，展卷，研墨添笔，下笔数言而文思滞涩，惶惶戚戚，不觉已至掌烛。久思困乏，竟伏案入梦，见红衣小童二人，身长寸许，槌髻赤足，相逐于案上，嬉闹间举墨倾洒，落于卷纸皆化文字，骆生诧而识之，文采斐然。俄顷梦醒，诗文犹新，遂提笔挥就，洋洋洒洒，开阖自如。毕，及秀才，文章一时乡里得名，门庭攘攘，皆求一晤。期年，求字及诗文者益繁，凡登门者，黄白之礼不绝。每遇所求，骆生择其豪绰者应之，阖户掌灯，案陈四宝，一梦而役红衣童子书，千言立得，故车马渐盛，家产日丰，继而交游官宦，日渐骄横，恣意声色，竟日买醉，久之不免笔枯墨涸，卷牍蒙尘。

再科，骆生赴试，相送者甚繁，一时豪绅荟萃。及至入闱，展卷提笔，微颔假寐，欲再役童子，然久而亡应。骆生悚然，两股战战，汗玷丝帛，待呈诗文，唯遗空卷，主考怒，罪之曰：“一字不解，何堪千亩？”遂斥革而昭之，众人哄散，自此骆生再无文章，惟遗茶余笑柄耳。此事乃余远游时一行客所述，言其乡间旧闻也。

山客曰：“窘而有度，困而无贪，虽怪力亦可为用；显而不律，达而忘德，则福运犹能致祸。”卷牍之隙，安有童子哉，盖乡野村言耳，然略其玄虚之言，独观骆生之否泰，实可为读书人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