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
2017年,阿黄15岁,它的长毛已日渐暗淡,不见了往日的光泽感,眼睛依然很大、依然水汪汪,却莫名透着一丝朦胧,它趴在饶上枝脚边,两只大耳朵也一起耷拉着。
饶上枝怜爱地看着阿黄,转瞬又将视线移向了广场的边缘。
他只顾怔怔地望着那一个方向。一身考究西装,利落短发,好闻又透着昂贵气息的香水,这些看似精致的装备,却消除不了他的紧张。
来回踱着步,他不知道,宋知夏会不会来。
这是2017年,饶上枝已经成了电视节目上小有名气的主持人,而宋知夏,没有固定的工作,在奶茶店做着一份不痛不痒的兼职,不幸的是,前几日还被炒了鱿鱼,因为店里来了更年轻漂亮的学生妹子。
他们之间的差距,看起来越来越大了。
他不会停,她追不上。
10:09,远远地,饶上枝看到了宋知夏的身影,他们约定在10:10见面。阿黄比饶上枝还激动,拖着"老身子骨",狂奔着到了宋知夏身边,在她面前转圈打滚,极尽讨好。宋知夏被这温情的氛围弄得想哭。
饶上枝和宋知夏,已经两年没见了。
8岁
1994年,连自行车都难得一见的小村庄里开进了一辆小轿车。
一帮小孩子好奇地围在大院周围张望。宋知夏也混在其中。
轿车上下来一个小男孩,眉清目秀,十分好看,是宋知夏从没见过的好看,皮肤白嫩,嘴唇殷红,眼睛明亮得像夜空中的星。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泛白且沾了饭汁的旧衣服,那男孩干净整洁的白T恤弄得她有点不好意思。
再抬头时,却发现,那个男孩子,正看着自己,宋知夏的心"咯噔"一下,整个人重心不稳,从墙头滑了下去,腿上蹭出了一道血痕。
周围的孩子看她掉下去,不怀好意地哈哈笑起来,她从地上爬起来,发狠的目光一一瞪过去,孩子们便不敢笑了,她却想,这梁子,她是跟这新来的结下了。
宋知夏只是觉得因为她掉下墙头这事,对那个新来的一点好感都没有,却并没想要报复他。可大家已都不约而同地,孤立他、排挤他,甚至捉弄他。
原因有三个,第一,他是新来的;第二,他实在太"娘炮";第三,小孩子喜欢从众。于是他成了众矢之的。
偶尔看到一群小男孩拿着扫帚把饶上枝围在中央时,宋知夏会咂咂嘴,实在是觉得那副好看的皮囊用来挨打太可惜。出于此,心情好时,她会去制止。
宋知夏年纪虽然小,但在那一小片村庄却混得很开,一声必应。
人群散开来,饶上枝总是吓得拍着胸口,喘着粗气跟她道"谢谢"。
他的声音确实太细腻了,但她却"奇怪"地觉得,很好听。
冬季,天黑来得一天比一天早。宋知夏和饶上枝回家的路顺道,偶尔碰到便一起走。
饶上枝早已在这个小村庄被改造得灰头土脸、内向沉闷,一起走时,他就只顾乖乖跟在宋知夏身后,好像古代的富人家生了病的小书童。宋知夏若不问他话,他绝对一声都不出。如空气。
大概是十五,亦或十六,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又明亮。铺天白雪晶晶发亮,宋知夏走在路上,心情格外好。她喊饶上枝,叫他唱首歌,歌没听到,却听到了奇怪的叫声,微弱而痛苦,寻过去看,是一只腿受了伤的小狗。
饶上枝赶紧上前划了根火柴,借着火光,他看清,小狗的腿上夹了个夹子,那夹子带着锯齿,估计是用来打猎的。宋知夏皱着眉头,看着小狗的伤口,那疼痛仿佛在自己身上。饶上枝叫宋知夏躲开,待她再走过去时,那夹子已被饶上枝掰开了。小狗由宋知夏抱回家,取名阿黄。
"你今天还挺勇敢的。"分别前宋知夏突然说道。
饶上枝怔了怔,又听宋知夏继续说,"以后你就包在我身上吧,我罩你。"
15岁
青春期。饶上枝变了声,说起话来声音微微沙哑,十分好听。轮廓也不知不觉硬朗起来,一张脸棱角分明,目似星辰眉似剑,不变的是皮肤白嫩、嘴唇殷红。个子长得很快,走在人群里成了不可忽视的存在。再也没人说他娘炮,不论当面还是背地里,告白的信封也开始纷至沓来。
宋知夏偶尔看到他读信,会发出不悦的声音,饶上枝发觉她来了,便匆匆将信卷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如此,宋知夏就会笑起来,而前排常常有小女生哭起来。是鲜明的对比。
宋知夏也变了模样,烫了头发,涂了口红,身体的曲线很明显,有时饶上枝不小心看到她的胸部,脸会刷地变红。宋知夏却不以为意,嘲笑饶上枝太害羞。
宋知夏的生活是她们那个年纪难以想象的混乱,从小学就开始混日子的她,虽然只有15岁,结交的人的年龄跨度却超过了10多岁。她换男友的速度大概是每抽完一盒烟或者每喝完一提酒的时间。
饶上枝不喜欢这样的她,她却觉得自己活得很快乐。
去接喝醉酒的宋知夏回家,路上被一群女生围堵,饶上枝认得领头的那个女生,正是前几天跟他告白被拒的那个,他皱了皱眉头,背着已不省人事的宋知夏疯狂地跑起来。
后来他常想,那一定是他最快乐的回忆了,那个晚上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周遭皆是背景,他在黑暗里,吻了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和她的嘴唇,带着一点点酒精的味道,是世上最最甘甜。
18岁
这是宋知夏在小村庄的最后半年,半年后她参加高考,她答应饶上枝,会和他考同一所大学。
三年前饶上枝离开了小村庄,被他生意成功的爸爸接回了城市里。
轿车开走时飞起一地烟尘。
饶上枝走的太突然,宋知夏在车开走的最后一瞬间把阿黄塞上了车。作为分别的礼物。
她觉得心里空了两大块,一个因饶上枝,一个因阿黄。
有些东西,真的是在失去之时,才知珍贵。
宋知夏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饶上枝和自己并不是同一类人,从家境上他就把她甩得很远了,他在这里的时光,充其量算是他人生的一个阶段。
而她,却极有可能长长久久地守着这寸土地。
如果没遇到饶上枝,她大概是会满足这样的生活的,毕竟村里的姑娘,都是到了年纪就嫁人,平凡且勤恳的度过一生。
可她遇到了饶上枝。
她想站在他身边。
如何站在他身边?捋顺头发,擦掉口红,穿棉布的裙子,抱起书本,收起戾气……
三年的时间,我整理得很好,相信我。
21岁
生活大概是在宋知夏的眼前蒙了一层纱,她看一切都不真切。
这个城市,没有给过她一瞬间的归属感,包括饶上枝。
说这个世界可怕,大概就是可怕在它会改变一个人,预谋般的。
那年,她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扎一束简单的马尾,穿简单的布裙子、布鞋,看到饶上枝的一瞬她冲过去拥抱了他。他肌肤的温度给了她满满的真实感和安全感,只是这样的姿势,没能让她看到饶上枝皱着的眉头。
"皱着眉头"这个描述,还是后来同饶上枝一起来的女生告诉她的。
一切都颠倒了位置,在这里,言听计从的人变成了她,跟班也变成了她。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会觉得跟饶上枝之间,莫名的陌生疏离。可他们明明已经认识十多年了。
他变了,这个城市里的他,有众星捧月。而她,太卑微了,灰头土脸,一无长处,走在饶上枝身边的时候,好像不自觉地,就拉低了他的"水准"。
她有点后悔来到这里了。
她曾在走廊被一群女生围住过,她们问她,你怎么认识饶上枝的?你技术很好吗?不然为什么这么丑,饶上枝还把你留在身边?
宋知夏瞠目结舌,不知该回答什么。她们看她尴尬的样子,哈哈笑做一团。宋知夏想打人,但一想到会是饶上枝给她收拾烂摊子,就忍住了。
她知道自己土里土气的,可她已没有余力再去修整了,她不能像其他姑娘一样随意添置漂亮的衣服、鲜艳的口红,毕竟她的学费,都是父母东拼西凑凑出来的。
晚上她在一间空教室自习,饶上枝发来短信,问她在哪里,没一会儿,他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他倚在门边,身形修长,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他的脸有一点红,看起来像是喝酒了。
宋知夏走过去扶他,他一个回身就把她圈在了臂弯中央。
三年了,三年里他一直跟她维持着友谊的距离。
宋知夏紧张地看着他,在想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了班里的某个漂亮女孩。
她贴着墙壁,身体紧缩着,"上枝,我是宋知夏,不是和你谈恋爱的那些姑娘。"
"我知道。"果然是带着酒气的。
宋知夏以为他只是喝多了,没想到他竟俯身吻了她,一双手顺势环住了她的腰,又滑进了她的内衣。宋知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孩……然后轻轻锁上了教室的门。
事情如洪水野兽,消息不胫而走,那天不知道是谁录了视频,她成了不知羞耻的"女主",校领导找她谈话,要她招出视频里的"男主",她摇了摇头,选择了退学。
她离开时,当真如尘埃,相送的,怕是只有深秋落叶了。
饶上枝呢?自那夜之后,他请了长假,再没有联系她,仿佛人间蒸发。
宋知夏想,大概他是后悔了,又没法面对吧。
也是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饶上枝是和人打了赌,班上的男孩说他喜欢宋知夏,他说不喜欢,那些男孩就玩味地要他证明。
他不知怎地,竟真的去了。
后来宋知夏收到饶上枝的一封信,
"夏,我知道你一定恨死我了。我早就离开那个村庄了,也不再是哪个质朴的小孩。我在这里很辛苦才经营好这个形象,可你一来,什么都被打破了。大家都疑惑,我为什么会和你走得那么近?我觉得我们不一样了,从在车站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这么觉得了,可我一直都没办法直接对你说,我怕伤害到你。而我又不能彻底丢下你不管,这让我很痛苦。你是不是觉得我虚荣又自私?在这里,我确实就是这样的。对不起。"
他很残忍地撕破了脸。
宋知夏走在陌生的城市的深夜里,泪流满面。
23岁
15岁时,饶上枝喜欢宋知夏,却觉得配不上她,一直不敢开口。
18岁时,能在一封又一封信件里给宋知夏力量,饶上枝就很满足。
21岁时,因为莫须有的虚荣,饶上枝觉得承认喜欢宋知夏很丢脸。
23岁时,饶上枝明白,喜欢一个人有多难得,而那份伤害,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有多沉重、有多深刻。
他的心里是满满的负疚,犹如上千把弯刀一点点割着他的心壁,疼痛又持久。
于是他总想做点什么,企图能弥补。
如果你问宋知夏,她这辈子最不能原谅的人是谁,她大概只能说出一个名字,饶上枝。
如果你问宋知夏,她这辈子最想在一起的人是谁,她大概也只能说出一个名字,饶上枝。
所以她去赴约了,因为总觉得,对他的爱,是多过恨的。只是这爱,似乎已变了形式。
饶上枝带她去了附近最贵的餐厅,宋知夏没有拒绝。
他们喝了点酒,饶上枝还是老样子,一碰酒就脸红。
宋知夏拖着下巴,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人的眉眼。他变得成熟了很多,笑起来时眼角有迷人的线条,现在的嘴唇是自然的浆果色,恒久不变的,是那份好看。
其实宋知夏想过,要不要带着一把刀去找他。有这种想法后,她做了梦,她将刀刃刺进他的身体,闷响一声后,他倒到了她怀里。可她丝毫没有报复的快感,以为只是在梦里哭得撕心裂肺,可清早醒来时,却发现枕头湿了一片。
也想过其他的报复方式,想着想着,竟觉得释然了。
果然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谈话间隙,宋知夏从背包里摸出一张对折的卡片,饶上枝要起身的瞬间,宋知夏将那张卡片,隔着方桌,缓缓地推到了他眼前。
饶上枝怔了怔,隐隐觉得,打开那张卡片,从此他便真的与宋知夏毫无干系了。他僵直地坐着,眉间紧锁,隐约透露着纠结与痛苦。
宋知夏捕捉得到那些微小的情绪。
"我要结婚了。"她温和地扬起嘴角,露出幸福与喜悦的神色。
整张席间再无笑点。
这是最好的报复,饶上枝想,此刻她是世上他唯一想在一起的人,他一颗心鲜红着、跳动着奉上,她却已经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还是太迟了。
记忆里是没有说再见的。
餐厅门前,两人背过身,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亦如这些年的人生。
走了很远很远,宋知夏从包里拿出那张卡片,请帖是假的,想放过自己是真的。
可是,还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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