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活从不苟且，又何必诗和远方

我的高中校长是个勤勉威严又不失苛刻的中年男人，我想大抵是他对祖国花朵过多的关注，导致他人还在中年却过早的失去了头顶的发。他又果敢的放弃了大部分有相同困惑的中年男性留长两鬓头发以盘到头顶以遮掩其失的想法。再配上不太爱笑的脸，言传身教的传递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治学方向。

我们在毫无活泼的严肃氛围里，每天五点半起床晨读，十点半伴着宿管阿姨毫无理由又几乎失控的咆哮中入睡。就像每个人的青春，我们班里有个笑起来非常好看的男生，他总是坐在靠墙的那排，半个身子倚着墙靠，脸对着太阳，照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睛亮晶晶的。偶尔皱皱眉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豆蔻年华，偷看他也是我的乐趣之一，他总是练习很多签名，我是觉得很丑。但是他总是没正经的说，诺姐，你还是留着吧，谁知道哪天我就有名了呢。

我到底是没留着，但是毕业这么多年，现在我的学生都比我们那时候年纪大了。虽然还是好朋友。大抵要是签名不是难事，可是少年已经长成一家五金店的老板，我再提签名的事，恐怕我们都要笑场了。

不想念书时候总是偷看他也是不行的，班级前门后门都有窗户，可供班主任及教务处老师随时探望。前桌后桌都为不考清华也要北大的理想不惜吃饭也要一边拿起公式背上一背。我总是抬头，被捉到是要通报批评的。还是回归自己另一个小乐趣，读些闲书来的好，对我来讲，班主任就算不开心问起来，也能光明正大的说为了语文作文培养素材。

于是，在2006年，第一次读到王蒙先生这本到到现在已经十年，却一直在影响着我人生价值观的《活动变人形》。

第一次看完这本书，是失落了很久很久的。北方四季虽鲜明，春秋却短的不像样。好多事情早就记不清，却还记得那天带着无数心情慷慨涌起的宿舍路上，萧瑟秋风抚草地，悠悠秋雨喂离愁。书上总说少年不知愁滋味，但明明走的好好的，我忽然站住就不想走了。

我就发誓啊，我还有一整个人生，在我眼前等我，士可杀，但死我也不做倪吾诚这样的人。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土生土长的北方的我，莫名其妙长大就来了南方，最不爱念书的我，又成了老师。入秋了，今天稀稀拉拉下了一天的雨，出好期中考试卷，又收拾好房间，看了一集爸爸去哪，坐在桌子前面，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瞥了一眼书柜后，决定把王蒙的活动变人形拿出来再读一遍。

看了一半，实在看不下去，气候湿润，我也含蓄的阴了的眼眶。 看来人是不必起誓，也不必发狠的。你讨厌什么，大抵也证明了你抗拒不了什么。我默默念了十年，我死也不要做倪吾诚这样的人，却看看现在，出落的和他一模一样。

倪吾成出生在河北省一个叫孟官屯的穷乡僻壤,祖父是参加过“公车上书”的举人，戊戌变法失败后自缢身亡。伯父发了疯，父亲吸鸦片而死。倪吾成10岁就激烈反对缠足，声称要砸烂祖父牌位，母亲为控制倪吾成的异端思想，亲自教他吸鸦片，一位表哥手把手教会他手淫。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危险的时候，砸碎了烟枪烟灯，轰走了表哥，他同意“说媳妇”为代价换来了外出求学的机会。他到欧洲留学学到了西方的一些文明，却只是夸夸而谈，既不能帮助别人，又不能拯救自己。倪吾成回国后在大学里当了讲师，他把妻子姜静宜接到了北京，他试图让妻子“文明”起来，教她英文，带她去听蔡元培，鲁迅，胡适之的讲演，参加教授名流参加的宴会。教妻子适应西方文明，走路抬头挺胸，病了要喝鱼肝油，想到那鱼肝油是文明的，科技的，再恶心脸上也会带着微笑。仿佛那科技在自己的肚子里已经蓬勃开花。

可钱呢？妻子总是伙同姐姐与其母一起咒骂。骂出个虎虎生风，骂那个该死的用光了娘家陪嫁出国风光一圈的倪吾成大抵是坏了心。洗澡自然好，西餐逼着不用筷子抓着想办法我也能吃。可钱呢？更不要提走路抬头挺胸的，那是正经人家的太太么？

生活的不幸终于磨灭了每个家庭成员的耐心，静宜四处声泪俱下的败坏。倪吾成到底是彻底丢了教书的工作，静宜也彻底死了心。多年过去，儿女终于长大，共产党携着马列的春风彻吹了整片陆地。那些年痴心追求的洗澡，舞会，宴会，也到底在大陆遍地开花。年逾古稀的倪吾成兴奋的夸夸其谈，他说，我的黄金时代还没开始呢！

皮囊一如是你自以为是的孤芳自赏，两条细腿早已瘦弱不堪，人只有双脚踩在泥里，脑袋才能伸到云里。只有风雨飘摇却无立身之本，侈谈再多先进的人类文明，都好像是一场自导自演，自说自话，自己的悲剧，别人的闹剧。

一个自以为能得时代风气之先，自主选择自己人生之路的有志青年，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地脱离孟官屯那片盐碱地。

他试图用自己的绅士风度和开放的思想去改造自己的妻子，然而他失败了。一个出生于地主家庭的静宜，带给他的是更为煎熬的未来。然而寄希望于他的倪萍，倪藻，给他的更是彻骨的冰凉。

他在黑暗的深渊里左冲右撞，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闹剧之后，终于在“自挂东南枝”的壮举中，展开了他新的人生之路。

可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一个倪吾诚。

日益繁华的社会带给我们的却是一种被称之为矫情、做作之举的与社会、与时代格格不入。出身平凡家庭却有幸识得官宦人家的声色犬马，莫说是不屑与之为伍，更多的是一种“求而不得”的嫉妒心理。“宝马雕车香满路”的景象对于一个只识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人来说，无异于地震海啸和火山喷发，那种刺激足以使人精神失常。

条条大路通罗马，可偏偏有人生下来就在罗马。

一个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海市蜃楼，那是一种最无奈的痛苦。很显然，这个社会带给我们的不止物质方面的幻灭，还有精神。

倪吾诚语无伦次地谈论，侃侃而谈，似是有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古今中外，人文科学，似乎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总是有些千里马难遇伯乐的感时伤怀之意。怪弱小的民族，怪动乱的社会，怪愚昧的亲人，是他们这帮人谋杀了自己前无古人的才华。可当真正的要他拿出一些像样的理论，才发现自己那所谓的百分之九十九的经世治国的理论，那独树一帜的思想，不过是只言片语、难成气候。

人由此便连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了。像你像我，也像他，虽说文人相轻自古如是，但于你于我而言，文人算不上，相轻确是有的。指点江山之时口若悬河，轮到自己就藏不住了。

我们从未真正地去学习，读书是为了附庸风雅，是为了追赶热点，是为了在茶余饭后有点可供表演的谈资，是为了让朋友圈里的人知道你很有文化。人有时候可真残忍，对别人戴面具，算是身不由己。那连自己也骗，假装自己真的是别人看到的那样，久而久之，谁都认不出你丑陋的灵魂了。可真相一旦被戳穿，原来，连自己都没有接纳自己，悔恨之余便是更加无助的绝望。

从此之后，倪吾诚死了，你也死了，混吃等死。

也再不装出或者真心地做出清高的样子来了，甘愿为鬼，甘愿沉沦，还带着玩世不恭和看透红尘的大彻大悟。及时行乐，莫再装逼。

你看，你是不是这样的倪吾诚。没有天时之利（也就是投胎不行），同时也不占地利（也就是身边没有一个得到的例子）。更可怕的是，你一个人还浑浑噩噩的，像个大烟鬼，人和也不占。

所以开始渐渐明白，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诗和远方都是哄鬼的话。你我都不过是一个与人无利，与己无利的倪吾诚！

放下书，收拾心情，看看天外，不知不觉已经全黑。大概生活的虚妄是实实在在的，失望于他于己已是常有的事。 前两天看到冯唐说，牛逼的人，都有个笃定的内核。想必冯唐是有了， 可怜倪吾成没有，我也没有。 情愿或不情愿，我被发展的时代卷携其中，虽迷茫失落，却不至落魄。没逼到那个程度，也到底没有找到那个核。

人生代代无穷已， 花月年年只相似。对生活更努力一点，总是对的。 哪怕只为了自己不后悔呢。

若生活从不苟且，又何必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