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一）

你是一只猫。一只独来独往的条纹狸花猫。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混迹在这个小区讨生活。小区是有些年头的老旧小区，令你隐约想起大概在你很小的时候，也成长于这样小区里的某一户家庭，只是好景不长，毛刚长齐就被扔了出来。小小的你学会了捉虫子充饥，和体积比你大几倍的大猫打架，观察着来往的人群，你察言观色，看到流露出不舍神情的人类，便会喵喵地跑过去，在那人脚边打转，来骗取几根火腿肠或者其他食物。

肚子里传来一阵不适。你不晓得是饿了还是前几天被那只大白描欺负留下的后遗症。

你曾经有过孩子。你淡漠地回想起，自己一点奶水也挤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尚未睁眼的孩子在你面前饿死。孩子的父亲自始至终未曾露面，这也是你决定离开生活了好几年的地盘的原因。

身为一只猫，发情是很正常的。你不承认，是自己对他略显忧郁的气质动了心。

你穿梭在一个个方方正正的混凝土结构的盒子与盒子之间，看到无数或明亮或温暖的灯光下投射出的人类影像。你知道渣这个词不仅可以用在人类身上，也可以用在猫身上。

你见惯了人类的眼泪和争吵，也对这种情感嗤之以鼻。三个孩子死后，你拖着空瘪的肚皮离开了那里。

（二）

肚子的不适更加强烈了，你想你需要求助。你潜伏在草丛中，谨慎地注视着来往的人群，寻找你的人类猎物。

一个姑娘向这边走来。不是很年轻的年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常年单身才有的没精打采和一脸衰样。你有些鄙视地别开脸，却被她看见了。

她欣喜地跑过来，到跟前时又怕让你惊吓，轻轻停了下来。

她试探地伸出手，微笑地看着你，说，咪咪，你好可爱啊。一种温柔的神情将她平淡的面目突然映照得生动起来，你看看她，也换上一副软萌的表情，喵喵了几声走了出来。

她搔搔你的脑袋，你配合地闭上眼睛，在心里想，手法还不错，也许可以去混个几天骗吃骗喝。

她对你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你耐着性子陪她玩耍，在心里发狠道，喵了个咪的，老子一定要多吃她几天饭还回来。然后她起身，并没有要带你走的意思。

你不慌不忙，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她一边走一边看你，极是喜欢的样子，你们走到灯光明亮的地方，你眯起了眼睛，她看到了你的肚皮。

呀，咪咪，你的肚子那么大，是怀孕了吗。那姑娘有些吃惊，随即又涌上一股怜惜的神色。她不顾你身上的跳蚤，一把把你抱了起来，说，跟我走吧，我来养你和小家伙。你温顺地窝在她怀里，惬意地轻甩着尾巴，同时也有些担忧。如果真有了，一定要把那个吃过就脚底抹油跑了的大白捉过来胖揍一顿。

（三）

姑娘的家里乱糟糟的，地上的纸箱子摆的到处都是。她忙不迭地拖过一个看起来空间很大的纸箱，又撅着屁股在一堆衣服里面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件看起来很柔软的小毯子铺上。你看着她忙完这一切，大摇大摆地跳了进去。

她又开始张罗吃喝，然后你听见了放水的声音。

相比其他同类来，你没有那么抗拒水。即使在经常大雨倾盆的夏天，你也不会像别的猫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兼跳脚叫骂。雨后的空气是荡涤一切的清新，更重要的是，会有许多小虫跑出来，那些硬壳或者软壳的生物，是足以果腹的食物，这是你童年时代最为温暖的记忆，你感激自然的馈赠。

你珍惜地舔舔自己的毛发，没有猫癣，没有其他的皮肤疾病，这大概和你不怕水有关。

终于可以躺下来，你在巡视完新的地盘之后，已经对这个姑娘的生活有了大致的了解。独居，交际简单，空虚寂寞冷。自己的到来无疑占据了她绝大多数的注意力。

她出去了一会，带回来一大袋食材，然后你闻到了肉的香味。你狼吞虎咽。

她的眼睛简直像黏在你身上一样，你有种被看光的感觉，要不是知道她是人类，简直怕她会爱上自己。她喃喃地说，咪咪，这是鸡胸肉，你多吃点养壮壮哦。你怎么这么美，叫你美多多好不好，美多多，你好好住在我这，等你的孩子出世了，我还要给它们起很多好听的名字。

你突然被人类如此宠爱，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你在吃的间隙偷偷抬头瞄了她几眼，她的眼里是全然的欢喜。你的心柔软了一下，这是个多么寂寞的姑娘。

吃饱喝足后，你舔着自己的毛发，听见她在电话里兴奋得不知道和什么人在说着什么：对，叫美多多······我要当接盘侠了，我要养一窝小美猫。

你看看自己的肚子，也有些不太确定，肚子的不适已经好了很多，算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然后你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圈养生活。

（四）

你的日常变成了吃睡玩，她每天变着花样给你做猫饭，只是你要忍受她不时将你抱过来蹂躏一番。渐渐地，你也喜欢上这种感觉，会放松自己，愉悦地打着呼噜，感受她柔软的手在你的肚皮上抚来摸去，睡意慢慢涌上来，你会沉沉睡去。

过了几天，你就开始有些烦躁。被困在狭小的空间里，你特别怀念可以肆意奔跑的时光，你的身躯矫健得如同草原上的猎豹，在草丛中划出迅捷的美丽弧度。你怀念青草的清香在嘴里氤氲开来的味道，那是翻遍人类的残羹冷炙后的一点饭后消遣，同许多模糊的美好的记忆相连。于是你开始在家里转圈圈，对着她叫。

那姑娘担忧地看着你，要出去？她问道。你不能点头，就使劲把眼睛瞪圆了，挤出一副无限委屈的表情忧伤地看着她。

姑娘看起来心都要碎了，忙不迭地打开门，说，我家美多多是不是闷啦，走，我们出去遛遛。

你灵活地从她刚打开的门缝钻出去。室外热浪一般的空气一拥而上，你闻到了久违的粗粝味道。你满意地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姑娘跟在你身后，并不管你去什么地方。在你终于走的有些累了的时候，你的念头一闪而过，要不要趁这个时候走掉呢？

有人圈养的生活固然衣食无忧，可却失去了自由。

你知道自己骨子里还是一只想在地上任性打滚疯跑的猫，多年的流浪生涯使你对于躲避各种灾难驾轻就熟，不需要人类的照顾你也能寿终正寝——也许饱受各种疾病的困扰。可是，一旦习惯了被人类照顾，就会失去危机意识，面临可能被抛弃而悲惨死去的下场。

而你，不想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人类的手上。

你转过头去，看了眼那个姑娘，她正在愉快地哼着歌，似乎自从你出现了之后，她开朗了许多，每天会抱着你喃喃地说很多话。而你要做的，只是窝在她的怀里。

你想了想，过几天再说吧。

（五）

几天之后，你等到了这个机会。她出去倒垃圾，门随手虚掩着，你悄无声息溜了出来。

是一样的楼道一样的房间，你知道怎么下去，但你突然改变主意，你想看看她会不会找你。

你换到了另外一个楼层的隐蔽处，这个地方刚好可以听见下面的动静。

你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你听到了有人进去，关门的声音。一会儿工夫，门被嘭地打开了，姑娘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荡：美多多，美多多，你在哪，咪咪，出来呀。

有蹬蹬蹬下楼的声音，声音渐渐远去。你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有没有微笑。

一刻钟的样子，蹬蹬蹬的声音回来了，你听到了隔壁房门被敲开的声音。隔壁房间的地上铺着一块地毯，你总是喜欢在散步回来的时候趴在那里。姑娘为此微微吃醋，并且为你定制了一个美多多专用的地毯。你很享受她的贴心。

咪咪的呼唤声音传了上来，你更紧地缩了身子。

姑娘的脚步从你身旁掠去，你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一丝恐慌和软弱，她大概是要哭了。

她似乎终于放弃了找寻，你听见关门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叹息。

你在黑暗中沉思。

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一个人有这么重要，让你有点不知所措。你梳理着自己的猫生，想起了那三个孩子，都是漂亮的三花猫。它们出生的时候，你细细地舔干净它们的胎衣，那个时候，你也曾期待着有一天可以骄傲地注视着它们，如你一样身形矫健地捕猎。

可你那个时候太年轻了，找不到食物的你只能看着自己的乳房一天天地干瘪，听着孩子们细弱的哭泣声，渐渐地，这哭泣声也听不见了。

你从此将所有羁绊放在身后。

（六）

姑娘在第五次出来找寻之后终于发现了缩在拐角处的小猫。它大概是迷路了，紧紧地缩成一团，看见她了，也没有起身，只是喵喵地叫着，充满着无助的脆弱。

姑娘一个箭步冲过去，紧紧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美多多，你吓死我了，我好怕你跑丢了，美多多，还好你还在，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

怀里的猫安心地闭上眼睛，偷偷地伸出小爪子搂住姑娘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