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午后阅读，读元稹为亡妻写的《遣悲怀》（一），诗的最后一句：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这首诗的前几句细述妻子在世时他们穷困生活的境况，末句的悲痛之情难以抑制：我真的有钱了呀，可你为什么没有等到这一天，你为什么没能跟我一起享受这一切呢？

诗人的心中含有多少哀伤，多少不甘，我太感同身受了。

这几年，这种悲痛的心情经常会侵袭我心。我的事业越顺利，就越忍不住想起以前，想起哥哥在世时治病的种种痛苦。

哥哥去世四年了，他患的是多发性骨髓瘤。从查出到去世整整两年。

这两年，我无法确切计算共花了多少钱，开始治病的前半年，因为哥哥在常州没有医保，都是自己先掏钱看病，然后拿发票回老家报销，老家的报销通常都是几个月之后钱才到账。

治疗癌症的费用是恐怖的，刚开始每天都是以千元计，七八千一天也是正常。当时医生给出几个治疗方案，我和大哥二哥妹妹选了最贵的一种，贵就贵在用进口药，还不能报销。

我记得当时用的进口药一个疗程就是五万，这只是单单进口药的费用。刚开始因为没有医保，每次都是几万几万往医院交钱。从哥哥住院开始直到病逝，嫂子没有拿过一分钱，不过她做到了全程陪护照顾。所有的钱都是父母和我们几兄妹还有侄儿们拿的。

前几年，我的经济状况比现在差很远，虽然衣食无忧，但是这样无底限的拿钱出来也是有困难的，大哥二哥和妹妹就更是如此了。对我们各自的经济状况，哥哥了然于胸，所以整个治病期间他也在精神上忍受着极大的压力与煎熬。不想给我们增加负担，但是我们不帮他，他的治疗就难以继续下去。帮他，他同样于心不忍。

好在半年后他在常州买的医保可以用了，费用大大缓解，后期治疗的费用主要就是不能报销的进口药和需要给身体增加营养的补品。

在哥哥生病治疗期间，我对人性有了更深的认识。患病虽然可怕痛苦，但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因为患病后所引起的一系列家庭矛盾，这种矛盾可以让患者失去生的信心与欲望。

嫂子自嫁给哥哥就一直做家庭妇女，没有上过班。哥哥生病后直到去世前几天，家里挣钱的都还是哥哥，但是支配钱的是嫂子。哥哥病后就交出了所有的银行卡，他挣的钱再也没有花在自己身上过。

父亲母亲从哥哥生病就一直在他们家照顾，父亲的退休工资给他们一家人做生活费，治疗费我们全包了，嫂子天天说没钱，哥哥在病床上还管理着家里三台货车的生意，每个月都是一两万的收入。嫂子说要付驾驶员的工资，要付房贷，所以没钱，月月都是入不敷出。

我们从不同嫂子算账，在那两年里，哥哥在精神上也离不开嫂子，他们的两个孩子还小，侄儿读高中，侄女读初中，哥哥最担忧与放不下的是两个孩子。

母亲现在的抑郁症主要就是那时候埋下的，嫂子一直与母亲不合，那两年对母亲是极尽精神虐待，母亲在家里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真的每一日都如履薄冰的在生活。

但是父母不能走，八十多岁的父亲每天两次坐公交车到医院送饭，给哥哥按摩，哥哥治疗没多久就行动不便，腿因为化疗神经受损几乎瘫痪了。母亲每天在家做饭，还要照顾上初中的侄女。无论嫂子怎样对待母亲，母亲从不敢反抗，虽然父母出钱又出力，但是在嫂子面前，母亲真的是大气都不敢喘。母亲怕，怕嫂子心情不好到医院对哥哥发脾气，怕嫂子不能善待已经对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的哥哥。

人最大的无奈与伤痛就是有软肋让别人拿捏吧！而为人父母最大的软肋，就是自己的孩子吧！

母亲一米六五的身高，宽骨架，在哥哥病逝时穿着厚厚的棉服还不到八十斤，就是一个纸人，风吹吹就倒了，上街买菜时走路都是东倒西歪，车子遇见她都不敢从她身旁过。不是倍受煎熬，何至如此呢！

那两年，每天的心情都是痛苦的，人痛苦到极致是怎样呢？那是无论何种形容词都无法形容的，什么心如刀绞，什么万箭穿心，什么痛彻肺腑……

都不及心中百分之一的痛，真正的痛苦是无法用言词表达出来的，所有的言词都苍白无力！

哥哥去世后，我常常会在心中想人性中的善恶，但是也想不出所以然。我不想让自己陷在对人性的怨恨中，这两年就极力回避不去想哥哥。很多时候，我以为我做到了，我已没有了哥哥刚离世时痛彻肺腑的感受。但是，在很多个瞬间，比如我又赚了一笔钱，比如我看到元稹的这首《遣悲怀》，那种痛就会无比清晰的在心中涌现，侵袭我的五脏六腑，真的是心如刀绞！

我的痛不是因为救不了哥哥，即便在医学如此发达的现在，人类对很多病仍然无能为力。结局不好，但是我们尽了全力，虽然痛苦但也只能接受。我最痛的是哥哥生病后对自己的状况无能为力，他在家中压抑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不敢对嫂子假以颜色，哪怕明知道嫂子虐待母亲，他也不敢说话。曾经有一次，嫂子数落母亲时哥哥听不下去说了一句，嫂子当即大发雷霆，骂他，口口声声说我不再伺候你……

不想了吧，再想下去我又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

这两年我都尽量让自己向好的方面想，比如嫂子还算是做到了不离不弃，虽说她不拿钱给哥哥治病，虽说她总是想抠出父母和我们的钱，但是她还是照顾哥哥直到病逝，她也可以不照顾，我们也奈何不了她，但是她还是自始自终都在照顾哥哥。

这也是我们兄妹现在仍然与她保持关系并还在帮助她的原因。

人性可能真的经不起考验，特别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夫妻，靠的是道德与责任。但是道德与责任在灾难面前有时候会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我又脆弱了，因为一首诗，想起痛苦的往事。是啊，我现在有钱了，可以让你毫无顾忌的治病不再有心理负担了，但是，哥哥，你现在又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