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与无神论

作者: 八宝诌 | 来源:发表于2019-06-04 15:00 被阅读6次

    我以前是无神论者,现在亦不算有宗教信仰。以后大概也不会。

    尽管如此,每当路过清静的祠堂、寺庙、道观甚至教堂,都习惯了进去参拜。有时候即使不参拜,也会在里面站一站,不为求心安,或者有想要实现的愿望。而是因为,神明能以具体的样貌被众生以虔诚之心供奉着——仅仅如此、仅仅是这样的现象,都着实令人感到无限的清凉欢喜。   

    宗教是一种选择,如果不注入过度功利性,亦将成为生命中可指引灵魂的光。 所以我参拜庙宇佛堂,不是对神有信仰,而是对人、还有人之信仰的敬重。   

    我的老家多山,多为绵延不绝、形态秀丽的小山丘,不比其他名声远播的同类巍峨磅礴,也没有奇松怪石深谷云海——山就是最寻常的山,覆盖着样貌端正、色调低暗的松树,切面灰白略微泛蓝的岩石,村子里富裕起来之后还一路修了灯到山顶。

    其中一座山头矗立着月老的石像,另一座遥相对立的建起寺庙。

    没错,是那种没几年历史,仅为供乾隆皇帝歇脚、后来才重新修改重筑的行宫。改建成寺庙以后,更名“义净寺”。寺脚有位女尼师父,法号成谦,她身量微丰,面目祥和,总是有很多人慕名前来请求指点迷津。                         

    我妈正是其中之一。

    当时我正处于生命过去的十几年中最黑暗、最迷茫的阶段。

    换句话说,再走一步其实就是黎明。

    妈妈再也忍不下心让我独自在困境中继续摸索,便借口回老家探亲,回程时载我上山。其目的就算她不说我也都明白。

    但是就算这样,我也仍没想拆穿。

    妈妈心疼女儿,我又何尝不能体谅她?是以她其实不需要找任何理由——只要提出来,我便会义无反顾地前去。是她多虑了。若是没有原则上的冲突,我不反感礼佛。

    上山的坡度很大,起先没修路,开到一半就只能徒步继续,妈妈膝盖不好,就留在寺脚的起居处寻找成谦师父和她聊天。我顺着台阶往上走,期间遇上大小不等的佛堂,都有第次进去跪拜,焚香,求签,聆听小型音响中播放的和缓声音唱经。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迦南香,佛陀的面孔在明暗交织的光线里镀上金辉,呈现异样慈悲。

    在地藏王菩萨的庙中,我对自己说一定还会再回来,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

    朋友觉得这是个商业气息严重的寺,和我之所见截然不同。第二次去义净寺我就是带她一起去的,朋友是从始至终坚定的无神论者,因此整个过程都在以苛刻的目光审视着各个佛堂布置的每一个细节。

    按照惯例跪拜的时候,她始终目露警惕之色,似乎莲花宝台上打坐的不是佛陀塑像而是电视上通缉的可疑人物,坚决不参拜。她说你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些。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我的愿望而千里迢迢到这荒郊野岭的山寺里陪我礼佛。

    我有感动之余又有点无奈,只好说,那你就求个签吧,求签总没问题?就当无伤大雅的消遣好吗。

    “你竟然还玩这个?”她表现得很惊讶,似乎认为求签人是我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的。“看你生活里那么……我还以为你对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不以为意。”

    省略号里的内容暂且不谈,总归不是什么温柔的好词。我说,这不好解释,信也好不信也罢,签解出来总不会指使人去做不正当的事情,这就够了。

    她貌似被我说动,便试着摇了摇经筒,没想到用力过猛撒了一地。签子落地时噼里啪啦响彻整个屋子,我们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捡拾。

    她一边捡一边嘀咕“早知道就不摇了”,然后问我有没有看到先掉出来的是哪根。

    我当然没看见。

    我说不然你随便抽一根吧,反正也摇匀了。她就抽了中间的某个,按照指示在密密麻麻整一面墙的小木屉里找到对应的解读。拿出纸条她看了一眼,脸色瞬间阴沉。好半天才听她说道,“是下签。”

    “都说了不能信。”她随手揉成一团塞到口袋里,语气颇有些愤然,过了一会儿又说,“刚也许不该睁着眼睛选,我再抽一次吧。”

    我把签筒递给她,她咬了咬牙,闭着眼胡乱点到其一,然后让我按照上面的数字减去五,抽出另一根,这才拿过去找解读。

    是中签。

    我见她松了口气。

    ——可是如果真的不信鬼神,何必执着于抽个好签?

    这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直觉告诉我,如果说了,大概今天就要不欢而散。我接过签筒闭上眼睛摇了几下,有一根轻轻掉出来。

    “是什么是什么?”她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瞧,下一秒目瞪口呆:“是,是……”

    下下签。

    我没有回应她的错愕,径自从木屉寻出卦象解读。“第二四下下签,殷郊遇师。”

    “此卦痴人道塞之象,凡事守旧待时也。”“诗曰:不成理论不成家,水性痴人似落花,若问君恩须得力,到头方见事如麻。”“解曰:是非莫说,必须仔细。心正理直,方免灾危。”

    剩下的是具体详解,不必赘言。

    念完之后脑子里掠过微妙的思绪,却一时间难以捕捉,因此心头微微悸动。朋友见我发愣,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重新求一个?”

    我看着她,把签折叠放进口袋里,“不必了。”然后带她去其他佛堂参观。

    “痴人道塞,不成理论不成家……”途中不知不觉又脱口复述。朋友面露担忧,“怎么,难道说中了吗?”

    我点点头,“算是。”

    “那,解法呢?”

    “也有点意思。”我想了想,“说是也许因为在某些事情上我太执着。”

    “真这么神啊……”她也不由得喃喃道。

    其实这一签应是解给千百人看,而千百人的感触也不尽相同——所以与其说是佛陀给人指点迷津,不如理解为凡人自己给自己解惑。

    又或许,佛只是给了我们能看到自己的方法罢了。

    最顶上的是一所佛学院,驻有不知准确数目的佛门弟子,一到黄昏就在正殿传来缓慢悦耳的诵经声。有主持,有沙弥,也有借居山顶的信徒。很多在殿外各处冥想、辩经的僧人也都汇集到那座空旷的大殿,怀着或相同或不同心境,一起反复唱颂经文。

    我站在殿外听了好一阵子。

    朋友还是反感,她说她觉得真正的寺庙至少不应该用太过昂贵的砖瓦,况且还要花重金聘请江南高级筑工。不仅耗资巨大,就恢宏的气势而言也根本不像佛门清静,反而类似贵族府第,匍匐在这穷酸的小山丘上更显突兀。

    也许她说的对,这座寺的存在,其初始目的也许并不单纯,也许是为了名气,也许是为了更多的钱。但是。

    “但是,即便如此,他们的目的与你又有何干系?如果你本身的意愿是澄澈坦荡的,就算参拜的是地狱恶鬼,那也当是你心中慈悲祥和的模样。哪怕只救了一个人,这座寺庙的存在就是有意义的,对那个被渡的人来说就是好的。”

    并且实际上,这作寺庙是一些资产家所集资捐赠,自愿出钱给佛门信众,不管为了什么都应算功德一件。

    即使是伪善之人善事做多了,后来也就成了善者。

    她停住脚步,神情愕然,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性。

    朋友是个是非分明、思想同样独立的人,以前我们讨论问题很少有共同赞成的结果。因为总有不同见解。她和我,我们都不容易被说服。可是这一次我看到了她的眼角眉梢都渐渐柔和下来,面带微笑。

    “心经上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走出义净寺,我望着石匾上形态优美但略显平庸的字,再看着一身轻快打扮,神采飞扬的朋友,也不由笑起来。“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苦难同是福祉,私欲亦可作慈悲解?”

    她背手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朝我做鬼脸,那表情十分地生动。“好吧,这次我认可你了。”“但就算这样,我也仍坚持无神主义。”

    我跟上去,点头说:“无神主义和有神主义本质上并无差别。一个是依靠自己的意志,一个是依靠媒介找到自己的意志——说到底,是殊途同归吧。”

    只要心意笃定,有神还是无神,对于充实满足的生活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了捍卫自己的信仰而战,为了让自己心中的神立于不败之地而试图毁灭他人的神。这样的人要么对信仰不纯粹,要么对信仰没有足够的信心。就像内心软弱的人总要以贬低他人的方法使自己感到安全那样,到头来恐惧还是像黑洞一样无穷无尽。时刻担忧居于人下,又怎么能做到坦然大方?其姿态一定不会太好看。

    譬如欧洲古代天主教和新教之间无休止的征战讨伐,还有关于文艺复兴的种种——诸如此类,都在使众生无时不刻地经历着人性的考验。神性,总是与人性息息相关。

    如果人性被淹没于力求速食的享乐欲望之下,那么无论还被供奉与否,神和神性,都将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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