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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与白昼的交替,白昼可敬余欢,日子过得不得不算折磨。黑夜仅剩下的明月与灯亮,掐着指甲缝过去的时间里,骨子里让黑夜啃食了个遍,深夜里,病房里只剩下了哀鸣跟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老驴,凤眼细珠,朱唇马脸,睡我一侧,入病房的时间比我早几个时辰,听护士说,他是重症监护室的常客,老熟人了,究其原因,肝硬化,酒喝得多了,又舍不得戒,舍命也要过个酒瘾。
老驴睡着的时候鼾声如雷,深夜里,护士最不爱查我们这房,最大的原因就是老驴的鼾声,吓人。
常人不过是一呼一吸,均匀得很,大多掀不起波澜。老驴的鼾声,不同,前一刻如雷,后一刻戛然而止,不出两个呼吸,轰隆,如同神罚于九天之上倾泻而落。窗帘为之震动而鼓起,病床栏杆晃动,不过是数个时辰,我已然泪眼朦胧,唇齿之间只剩下蹒跚的打颤,不眠的夜晚里,大多是如此度过。
哪怕是闭眼,梦境尚且不能轻易构建,睁眼,神志反而更为清晰。
……
老驴这家伙,地道陕西人,六十好几,面上沟壑不少,气色倒是红润,一口陕西腔,哼着一曲老调,日子里,他比我来得欢快。
进来第一天,他便与我话起了家常,顾不上我眼皮子耷拉,眼袋凸起,从陕西民歌到哥们道义,更甚,吹说他那酒力惊人,饮酒如水,碗口酒樽等平常器皿他看不上眼,起开酒盖倾覆入面盆,捧着盆沿便灌入喉中,三五大口入了腹,这酒门,才能算打开了。
说起酒场上的情义跟划拳技艺,老驴神色飞舞,唾沫横飞,一圈胡渣绕着他那朱色厚唇。
日上三竿,老驴会端起保温茶壶倒上一杯绕着烟雾的浓茶,嘬了几口便放置一旁,问及,只说是小酌可品其味,久闻方知其香,暗地里,他早偷偷地把茶壶里剩余的浓茶弃置于马桶之内,咕隆咕隆之声在我睡意朦胧之间浮于耳畔。
老驴的老伴儿会挑这时间点儿来,第一次相见,她着了一身红装,抹了两条口红,两道剑眉画得浓厚,却盖不住她眼角浮动的忧色。她会掀开茶壶瞥上几眼,茶壶内壁上黏着几根青色茶叶,她哪里不知道老驴的把戏,叹了几口气,那头,老驴挑动着眉色,嗅着热气腾飞的茶香,得意极了,为他这点阴谋得逞,嘬上一口,以这杯茶水敬自己这点小智慧。
老伴儿五十上下的岁数,年轻时大概是个美人,眉头上不见些许皱纹,见着老驴这番得意,几下扭捏,晃动个身子,颇有些韵味,香气冲着鼻子根部涌进去。老驴凑得近,爱搂着他这老伴儿,想来是恩爱得很,她把带来的一壶茶水跟一罐子的饭菜放在一旁,饭菜掀开的香味盖过了她身上的香气,盛放饭菜的罐子底下有一层叠了不少的肉片,肉面上洒了不少胡椒粉,老驴馋极了,想吃上几口。
恰逢医生进来,嘱咐老驴要食用清淡的,我这馋劲儿立马就上来了,舔着脸问老驴的老婆,这……赏我吃成不?
哪曾想,那医生推了推眼镜,凑上来看了几眼,来了一句大有深意的话,侬……脑子瓦特了?然后愣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把那碟肉拿到了对头的桌子上,示意老驴的老伴儿在那吃。
临走,他多瞟了几眼,喉咙里头那咕噜劲儿抡了好几下,吞了好几大口的口水,估计,也馋了。
最终,在我跟老驴的注视下,她把肉片夹着馍馍给吃了个精光,老驴跟我咀嚼着白菜粥水配着一小块腐乳,下了肚子。
过了探视的点,老驴要跟老伴儿说再见了,脸上不舍之意浓烈,拉上帘子,你侬我侬的一番缠绵,没有小情侣那番激烈却也让人羞红了脸,翻了个身子,侧过去看骄阳,骄阳似火灼烧在被子上,卯足了劲儿不往下坠。
再回过头,老驴捧着一杯茶,靠着枕头,满脸的春意盎然,老伴儿拾叨了不过片刻,护士便来催促。
咚——
门从外头关上了,突然这斜着的骄阳落到哪里去寻不到了踪迹,这,又要入夜了。
七点整的新闻联播,八点十二分的电影频道,盖上了被子,老驴在床上扑腾好几下,我唤他,他一掀开帘子,脸上泛着红晕,打着憨色,问他,他舔着脸,愣说无事。
我只当他在聊以寄慰,权当他欲望浓烈。
夜里过了点,电视便断了电,房间里的时钟咯噔咯噔地走,老驴的鼾声如雷,夜晚只能是掐着时间,数着秒过去,辗转之间不足矣入眠,几经翻腾让这床椅折煞,吱呀吱呀叫着。
与老驴相识的第四天,一切照旧,夜里,大概是数累了,在迷糊之间睡了过去……
半夜里医生猛然推开了门,砰——
让我吓得直起了身子,瞪着眼睛瞅着他们把老驴架起来,怪了……老驴的鼾声止了。
隔着帘幕,我听得到医生大口大口喘着的粗气,掌心挤压之间发出的那种轻微的爆破感,骨头与骨头碰撞的那种脆响……
他们把老驴的身子拖到了一旁担架上的时候,把他枕头底下藏着的酒瓶撞了出来,玻璃瓶子砸在地上,砰——
啐了一地的渣子,流了一地,酒香四溢,推着担架出门,那数个护士嘴里尽是叹气跟哀怨。
要糟!
第二天一早,他老伴儿就来了,从柜子里把他的东西理了回去,脸上神色尽散,红唇不再,剑眉的纹路也未细描,想来,赶来地匆忙。她把老驴的东西都收进了包里,大概是大衣的料子有些硬实,行动有些臃肿,她就拉开了链子,只见着她里头揣着一瓶歪嘴,她一双手一拦,把衣物跟杂物全收了进去。
老驴走了,具体是怎么走的,医院里头把事情归咎于老驴的酒瘾。
护士过来换床铺,长得要比我稚嫩白皙不少,脸上却显得比我从容得多,问及,只是寥寥几句答复,躺这里的,眼睛一闭不睁,岂不就是了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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