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声:
阔别良久。正是人间二月杏花天。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可惜我不会吹笛,此地也没有杏花。只有些很快会遗忘的碎屑,或许会成为偶尔想起来的事,写下来告诉你,便是白纸黑字。
所居住的地方,窗外是一片多株白兰树,已经长至四五层楼高。目光所及处,是青青的新叶,当中藏着几个花苞。鸟儿四季都有,春日里,啼啭声声在耳。夜里四下寂静。早上乍醒迷糊中,闻见鸟鸣,以为自己躺在老家的屋子里。老屋后就是一大片树林。那时候的树林被年幼的我们称之为“原始森林”,下雨的夜晚和清晨,鸟声蛙声虫声大合奏。不懂音乐的我怎么去形容那个声音呢?如今它又已经无迹可寻。幸好你一定会懂,言声。
我又想起小学六年级时的春天早晨。五年级开始在学校晚睡。后来渐渐喜静,晚上和大弟弟一起回家。那时已经开始失眠,长长的夜里,常常偷偷爬起来看书。爸爸发觉的时候会很生气,以为我是太过用功的缘故。可是我什么时候做过用功的人呢。我照例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知道怎么让周围的人明白。那些春天的早晨,我若无其事地早早起来,吃过早饭,把家里打扫干净,就穿过林子,越过田野的小道,跑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再回转头跑回家,这才拿起书本去上学。邻居阿婆看见我跑步,就笑:“这都是城市人的做法,我们不兴。”言声,那时我心里蓄积着不能言说的什么,跑步大概是一种本能的选择。春天的早晨,天地间还是雾蒙蒙的,我轻轻跑过。日后读东坡词“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会心一笑。但当然那不是苏大人式的洒脱。衣服拂过竹叶,仿佛也带上了它的湿润和香气。这时就感觉快乐。湿润的草会把鞋面沁湿,那也没关系。言声,我常常想起那些年的那个孩子。那些过去的时光从来没有真正地过去,它们总在恰当的时候回来,给我的,大概是提醒吧。那么我应该还是幸运的。
年前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我们是叮当、阳阳和我。我们当然没有再住在老屋。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盖起了高大华丽的楼房。一天早晨,我和阳阳起来后没有看见叮当。我们穿过林子,到田野上去找他。小时候的“原始森林”只有巴掌大了,就算是阳阳,也不费力气就走到了我再熟悉不过的田野。站在林子边张望,四周还是水汽腾腾的,村庄和人们都还在梦中。叮当是灰蒙蒙的背景中的一个活动的点,他正在河边拍摄阳阳喜欢的香蕉树。我和阳阳走到叮当身旁,三个人在田野上嬉戏。言声,你知道这不是所有。做一个抒情的离乡人,这很容易。我写过文字赞美我的家乡,我与人谈论过我的家乡,文字中,话语里,那是一个美丽桃花源,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和此间活动的花一样的少年。但那毕竟不是想象中的乌托邦,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我的故土。可当我抵达,再次脚踏在这片土地上,我发现这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家乡。我虽不愿,却不能装作没看见,它的伤痕累累。重污染工厂的大肆开办,河流和土地的面目全非,小小的村子四分五裂,以致多年来连一条像样的道路都修不起来,大批的辍学者和留守儿童……这都是眼见的事实。回到家乡,满足了自己的思乡情,满足了自己故作深刻的感慨,然后转身离去,依然过自己的小日子,我不希望我是这样的人,可无论我如何粉饰,事实上,我就是这样的无耻之徒。心中虽有不忍,却一直只是浮光掠影的过客。言声,这就是我的沉重。总有些什么是我们能做的,而不只是感叹一句“没办法”,对吗?
年幼的阳阳也懂得了“没办法”:外面下雨了,没办法出去玩;东西太重了,阳阳没办法拿起来;妈妈把东西藏起来了,阳阳没办法找到……在我们眼里,她的世界里的“没办法”显得轻松平常。在上帝的眼里,我们凡人为之困扰苦痛的种种,是不是也轻松平常呢?很亲的人猝然重病去世,留下的人仍然在过自己的日子。言声,我知道这就是人生的真相之一。可这种真相一旦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你会感觉到整个世界的虚幻。那些最尖锐的痛,会在你对酒当歌,对花赏月的时候突然而来。究竟是生者更难,还是死者更痛?我们的人生,哪一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言声,我不能懂。
言声,大抵在旁人眼里,这一年我的春天过于盛大,好像每天都在狂欢,花影斑斓,树影摇曳。可是从前你已经说过,每个人的内心都是河流。无论是繁花陌上,还是冰冻九尺,终究只是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世界。年岁至此,我虽不是听雨“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沧桑之躯,却也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幸好无论如何,你还能看见我,群花之中的灿烂笑颜。这就已经很好了,对吗?
岭南二月,花乱草蒙茸。春已过半。
采绿
2015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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