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陈部长这个房间,跟陈部长面对面坐着,乔玉良不只是拘束,更多的是紧张。他觉得陈部长虽然有平易近人的一面,但平易中又有种无形的权威,居高临下,让人既欲依附,又想逃避。说实话,他不是不想巴结陈部长,只是以前根本没有机会,不敢心存妄想,也就断了这个念头。今天好像是机会来了,可他又感到害怕,感到有很大的压力。
参加公社宣传队,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这是公社宣传队,不是大队宣传队。大队宣传队没什么讲究,几个团员青年排点节目,去生产队慰问军属烈属,或者逢年过节在大队村小表演一下。公社宣传队是正规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有组织有纪律,人才齐全。不但经常在镇上演出,还代表公社去外面宣传交流。那几个打主力的演员,全公社都认得。看他们那派头,绝对不亚于专业剧团的演员。
参加公社宣传队,一般人都不够条件。那不光是家庭出身要好,本人也要政治过硬。如果下乡知青参加了公社宣传队,那就意味着有良好的政治表现,意味着有政治进步的机会。可像他这种情况,连个团都入不上,当基干民兵都不够格,怎么可能参加公社宣传队?
藤椅嘎吱一响,陈部长倾身伏到办公桌上:“怎么?你不愿意?”
看乔玉良不吱声,他有几分意外,又有几分不满。
乔玉良一听急了,摇头又摆手:“不是的陈部长,我我我愿意,……可是……”
他觉得应该老实交代自己的情况,不能蒙混过关,欺骗组织,但他说不出口。
“可是什么?”陈部长直视着他,“是不是因为你的家庭问题,心中有顾虑?”
陈部长一针见血,直截了当道破了实质。乔玉良像个泄气的皮球,低了头不敢应声。
藤椅嘎吱一响,陈部长坐了回去,胳膊交错一挽,抱在胸前:“你的情况我都清楚。我看过你的档案材料。”
陈部长提到档案材料,乔玉良心头又是一紧。
他从小就听说,社会上每个人都有份档案。档案掌握在组织的手里,存放在某个机要的地方。你不知道档案里装了些什么内容,写了些什么东西,甚至你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档案长什么样子。但是上级领导一打开档案,就能把你的情况摸个一清二楚。
乔玉良头垂得更低,他脊背发毛,脑门子开始冒汗。陈部长看过他的档案材料,他觉得自己就像被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置身于革命的照妖镜和显微镜之下,无从躲藏。
陈部长略略停顿,满意地欣赏着乔玉良的狼狈相。他觉得自己真地就像《智取威虎山》里的侦察英雄杨子荣,正在提审被他俘虏到手的小小匪首栾平栾副官。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说道:“你父亲的问题是很严重,自绝于人民嘛,具体情况我就不多说了。但是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嘛。咹?这儿我要重申一下党的给出路政策,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据我了解,你上学期间,各方面表现还是不错的嘛。下乡插队以来,在生产队踏踏实实参加生产劳动,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群众普遍反映很好嘛。咹?所以说呀,你要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加强思想改造,灵魂深处闹革命,努力争取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要好好表现,前途还是光明的嘛,咹?”
陈部长的谆谆教诲,让乔玉良慢慢抬起头来。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这么跟他谈过话了。这么些年来,没有人向他宣讲过党的政策,没有人肯定过他的成绩和表现。今天陈部长这么语重心长地批评他,教育他,鼓励他,这是领导的爱护,这是组织的关怀啊。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党的怀抱,心里充满了温暖,浑身洋溢着幸福。伤心委屈的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地流淌下来。
他掏出手绢,擦眼泪,擤鼻涕,擤得比陈大个他爹还要响。
陈部长安慰了他,让他喝点水。
然后陈部长清了清嗓子,正式开讲。
他从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讲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从毛主席党中央的英明决策战略部署,讲到普及样板戏的伟大意义。从举国上下普及样板戏的革命热潮,讲到县里和地区将要举行的样板戏大汇演。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讲到一些下乡知青因为文体特长和突出表现,被部队或单位点招特招的典型事例。从公社宣传队积极备战十月份的全县样板戏大汇演,讲到这个时机参加公社宣传队,对个人政治前途的重大影响。
乔玉良目不转睛地盯着脑袋怪异的陈部长,听得聚精会神,生怕漏掉了一个字。他遗憾没有带来笔和本,把陈部长的话都记下来。他原本以为自己下来插队落户,就再也没有什么机会了。他虽然也做好了扎根农村的思想准备,但还是害怕在农村过一辈子。今天陈部长的一席话,让他心明眼亮,让他看到了前途,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
他激动地向陈部长表示:“我愿意参加公社宣传队!我这就回去写申请!”
陈部长摆手:“申请就不用写了,这事我点头就算。”回头想了想又说:“唔……这样,你跟我来。”
陈部长嘎吱起身,带着乔玉良从房间出来。
他们走在过道里,陈部长不无得意地告诉乔玉良:“青岗中学那个老刘,京胡拉得不错,我把他借过来了。”乔玉良“哦”了一下,心想难怪听礼堂那边的京胡耳熟,原来是刘老师在那儿拉琴。他想借此机会立功表现一下,便热心向陈部长推荐青岗中学教音乐的孟老师,说孟老师在大学是专门学音乐的。陈部长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摇头:
“她不行!样板戏水平太差!还音乐老师呢,可惜了!”
两人边说边来到前厅,出了后门,穿过院子地坝,走向公社礼堂。
公社礼堂里,宣传队在排练《智取威虎山》第七场,“发动群众”。参谋长带人来到李勇奇家,卫生员和战士火速急救李勇奇病重的母亲。参谋长趁这间隙,动作麻利地揭锅添水倒干粮,生火做饭。这一段戏动作连贯节奏明快,那京胡正拉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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