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黎明前的黑暗是必须的,就让所有的等待与惶恐都成为走向光明的助力。
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小没有念过几年书,早早的经媒人介绍与父亲定亲,然后按部就班地在几年后结婚生子,似乎并没有什么能算得上值得一提的传奇佳话。她的平凡似乎早已注定。
母亲又是一个骨子里有大侠情节的侠客。据外婆说,母亲小时候酷爱看小说,隋唐演义、三侠五义、水浒传等许多演义典故类的小说,她都能够如数家珍。与母亲聊天中也常听她提起那些故事,她既为罗成那样的少年英侠所折服向往,也为林冲那样的英雄末路所悲愤惋惜。
关于母亲爱看小说这件事,还有一件趣事。那时候家家都用灶台,母亲虽然年龄还小,可添柴烧火的差事已经常做了。有一次她在烧火的时候沉迷于手里的小说,竟然不知不觉烧干了锅,外婆发现后气得抢过母亲手里的书扔进火堆里,母亲一时情急,竟然不管不顾拿起棍子就去扒火堆,差点引燃旁边堆放的柴火,幸亏外婆眼疾手快扑灭了火,才让整个厨房幸免于难。
母亲虽然没上过几年学,可是她正派善良,性格开朗,心胸开阔,我想这不仅是受家庭环境影响,更不免受益于她看过的那些书,所谓开卷有益,即是如此吧。
从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女,到后来为人妻、为人母,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接受那种转变,那种责任,甚至是后来的苦难,她的坚忍与成长,恐怕是我永远都无法体会的。
记得我小时候,母亲常常对我说:“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至今多年过去,没有成为人上人,可吃苦的方式,我却看她经受了很多。
那时候家庭条件很困难,父亲在外奔波劳碌,母亲一人在家照顾生病的老人和两个还在上学的孩子。除了家庭的担子,母亲还要不停地接零活,找短工,贴补家用。
印象深刻的是母亲曾做过的一份“刷瓶子”的工作,就是将废旧酒瓶重新洗刷消毒,封装运送。刷一个瓶子2分钱,母亲一天可以刷一千多个酒瓶,能拿到20多块钱。寒冬腊月,母亲仍要一整天将双手泡在冷水里工作,拿着健康的身体换着聊胜于无的薪酬。这样的工作,母亲做了十年。
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那双粗糙的手伤痕累累,浮肿发白的样子。而每次寒暑假和放假回家,也正是那双手,还要叩响亲戚邻居家的大门,借出我与姐姐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实在想不出母亲在那样身体与心理双重的压力下,是怎样坚持下来,因为那时的我还不懂。
她的强大,她的坚韧与坚持,她的艰苦和艰辛,让我学会了在后来很多个难熬的日子里该如何度过。
记得年龄大一点的时候,姐姐去外地念大学,我和母亲去县城帮姐姐办理贫困材料。可是忙活了一上午,也没找到办事大厅在哪里,等找到的时候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只能等下午再办理。
出了办事大厅,右手边是一片绿化带,我和母亲坐在绿化带的台阶上休息。
母亲问我:“饿了吗?”我摇摇头,“不饿。”肚子咕咕地抗议。
母亲像是开玩笑地说:“带的钱只够买两个馒头了,你吃不吃?”“吃。”
于是那天中午,便民行政大厅门口的绿化带旁,我和母亲一人一个馒头当做午餐,那个场景恐怕我永远都记得。
那时母亲笑着说,你看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只要好好努力,将来你肯定也有一辆,到时候就可以带着我出门了。那时的我还不懂得太多,只觉得母亲说的都对,她期待的美好也一定会到来。
等后来年龄再大一些的时候,我站在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不知如何抉择。母亲告诉我,也许家里给不了你更好的生活条件,但却不会阻挡你追求更好的人生道路,有梦想就去追,想飞就飞,你的未来,由你自己做主。她的放得开,她的不心疼,她的鼓励与支持,让我一次次走出新的方向,有了新的开始。
那时我才懂得,原来母亲也曾有梦为马,却把自己奉献给了勤俭持家。
后来生活慢慢好了起来。姐姐开始工作,我也重返家乡,多年的家庭负债慢慢还清,似乎一切苦难都将慢慢过去,可黎明前的至暗却总让人措手不及。
手臂的疼痛并没有引起母亲的重视,只觉得和之前一样是劳累所致。可当治疗的方式慢慢由贴膏药变成截骨移植手术的时候,母亲强装的镇定早已经不堪一击。无论是身体的病痛还是因治病重新让家庭背上的负债,都让她刚感到一丝幸福的心瞬间被击溃。
手术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母亲的笑容,无论我怎么用尽方式逗她开心,都无济于事。我看着她无法活动的右臂,心酸无法言喻。母亲辛苦操劳了二十几年,现在日子慢慢好起来,没想到她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休息下来。
后来有一次与母亲聊天中我才知道,她在生病手术的时候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因为在她的理解中,这种病是不治的。她笑着对我说,那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想着你和你姐姐怎么办,你们两个都还没成家,我要是走了,你们可怎么办。心里害怕的不行,就想哭。可是我就不哭,我倒要看这病能把我怎么样,我就不哭。
我握着母亲粗糙的双手,听着她轻快的语气说着那些话,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也笑着说,你看我多像你。
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的恐惧与不舍,她的牵挂与难过,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双手的瑟瑟发抖。
糟糕的事情似乎永远没那么容易过去。三年后的今天,母亲因为上次手术遗留问题再次走上手术台。这次坐在手术室外等待,我才切实地感受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什么叫惶恐不安。脑子里害怕着所有那些坏的可能,一刻也停不下来,所有虔诚的祷告在这一刻也都显得更加郑重。害怕医生走出手术室让家属去谈话,又期待着医生走出手术室宣布手术顺利结束。
直到手术结束的一刻,才发现原来其实什么都不重要,能安安静静地等着母亲顺利地走出手术室已经很重要。
此时我坐在病房里,监护从手术室出来的母亲,母亲麻醉的效果还没过去,我握着母亲粗糙的手,看着她安详地睡着,忽然就心满意足。那些所谓的追求与梦想,烦恼与忧伤,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如果我只有一个心想事成的愿望,那一定是让母亲睁开眼睛,对我笑一笑。
母亲操劳半生,吃过很多苦,也受过很多罪。有些我懂得,也许有些我甚至不曾见过。岁月匆匆,我已经错失了很多关怀母亲的机会,不幸的是如今她躺在病床上我才懂得,幸运的是我没有失去这次机会。
我与她只有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至暗即将过去,我们与光明也只有一步之遥,这一天不会太远。
2018.7.11凌晨4:00
于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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