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边,有一座东岳庙。庙里没有和尚,只有一位道士,道士姓张。张道士很帅,剑眉是那样醒目,双眼更像是含了九月的秋雨,能把女人的魂儿都看酥了。不过他总是忽略自己的美貌,他自恋的是肉身的强壮,是力量带给他的自信与乐观。
但是如今的张道士不近女色。不近女色的张道士在二十岁的时候结过婚,娶了一位貌美如花的女人。
在刚开始的时候,女人的眼中只有他,他的眼中也只有女人,他们天天腻歪在一起。如此过了几个月,女人变了。她适应了这片天地,于是开始改造这个新世界。
她让公公婆婆放低身段,来伺候她这个新媳妇,让丈夫顺着自己的想法做人做事。稍有不顺她的心意,便就要大吵大闹。而且女人的嘴真是厉害,她不是把话说的难听,而是说的好有道理,愣是无法让张道士反驳。
有一次,婆婆按照习俗,给她买了一件画有牡丹花开的粉色夏凉被罩,她摊开来看看,不喜欢。于是先跟张道士说,
“你娘亲不疼我!”
“这是哪有的事?”
“我跟别家儿媳妇比起来,不高贵什么,但也不低贱什么。别家的被罩都是儿媳跟着婆婆一块儿去挑选,看的是儿媳妇的喜好。到你娘亲那里,就成了招呼也不打一声,随随便便买了一件回来搪塞我!”
“瞎说,这是娘亲用心挑选的,你别把心思想差了。”
“她跟你提过这事儿吗?你跟着一块儿去挑选了吗?没吧,她也不疼你这儿子,要是疼你,又怎么会不把我放在心上!”
“她怎么会不疼我!”
“疼你那你说怎么疼你了?”
张道士口笨,心里想着父母各种好,但就是情急说不出来。于是女人又开始跟婆婆理论。
张道士的父母被吵的无法,只得搬离出去,在外村租了一间破屋,将就生活。但是这还不行,她开始把目标伸向大姑子小姑子。他生气极了,质问道,
“你要把日子过成怎样才舒心?”
“你居然怀疑我,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咱这个家。我算是明白了,你的心根本没在我这里,你去跟你的父母过一辈子吧,干嘛要跟我结婚!”
“我自然是跟你过一辈子,但总不能让我六亲不认,那样的我还是我吗?我成了那样的人,你还敢信任我依靠我吗?”
他们经常争辩,这让他心很累。然而他还是爱着她的,他忘不了夫妻间曾经的美好,这让他抑郁成疾,终于得了心病,躺倒在床上。医生来了,看了又看,留下药方,说,“心结不解,百药难医。要放开心结,要充满希望。”
但张道士的身体日渐消瘦,他的神色涣散,颧骨显露,手指逐渐僵硬,说不到两句话就开始咳嗽。
女人也很难受,但是吵架却有增无减,她对每一个来探望的亲人都要吵上一吵,说都是他们逼得,把她好好的一个丈夫,折磨成了鬼。有一次家里没人,张道士拄着拐杖走出屋子,看到西天的晚霞绚烂无比。他突然升出一股勇气,于是偷偷的从家里跑走了。他打算死在外面。
他这一跑,就跑了几百里,几次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却依旧挺了过来。如此很巧合的来到东岳庙。
东岳庙里本有一个老道士,见他骨瘦如柴,一嘴的外地口音,就把他留下来。张道士对老道士说,他有病,快要死了。老道士说,我也有病,也快要死了。于是张道士对着他,哭的昏天暗地。哭完了问,
“我还有什么可救得!”
“我救你,跟扶起一支拗折的残花,护住一朵微风里的彩色水泡,没有什么区别。”
“我是人!”
“花落了汇入尘土,水泡破了融进水里,人死了葬于自然,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吗?”
张道士却反驳道,
“有啊,人有心。花死一次就行,人却会死两次。身死一次,心死一次。”
“看来你的心已经死了,那这躯体与你还有何用,不如留在这里,照顾照顾我这将要身死的人。”
如此过了半年,张道士的身体居然有了好转。而老道士愈发的老态了。这一天,老道士在床前笑着说,
“我这身体要死了,心也要跟着死去。而你不同,心死了,只要身体强壮,心的痕迹就还在,还会再长出一颗心来的。”
从此东岳庙里只剩下一个道士。
初始,人们只看到一个宽大的道袍里,裹着一具病殃殃的身体,忙碌在道观前后。人们并不当其为风景。
有一天,郡城里来了一位阔太太,瞅了张道士一眼,对随行人说道,“可惜了,这是一个堕入凡尘的病道人啊。”此话被人传开,于是人们只喊他叫做“病道人”。
又过了一载,有位烧香的女子突然扯住张道士的道袍,惊呼道,“天哪,莫不是东王公来了人间,居然让我撞见了。”
众人这才发觉,那位“病道人”居然变了往日模样,近处看去,只觉得身姿挺拔,气宇昂扬,真是磊磊落落一位美男子。一个老太太扑过来,喊道,“都莫要过来,这是我那未过门的女婿!女婿啊,我女儿二八年华,性子温和,模样俊俏,快快随我回去拜了高堂,入那洞房吧!”
众人大笑。原来他们大都识得这位老人,精神偶然会失常,但家境殷实,平常待人和善。所以没有人戏耍讽刺她。不过这段趣事因此流传开来,众人不再称呼张道士为“病道人”,反而改成了“道门女婿”!
也真有不少人遣了媒婆来说和,更有胆大的姑娘暗地里送情书,当着面诉说钟情;甚至有人假装成媒人,来东岳庙里拜访他,只为一睹容颜,讨上几句对话。
这一日,上济南城的张道士,看到郡城脚下围着一群人。他挤进去,发现有一位外乡人,独自跪在那里。外乡人右手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瘦弱女孩,女孩表情呆呆痴痴,口角不断流涎。
外乡人自述道,
“小女得了怪病,在俺老家看了两年,没见有好转。家里说一个闺女罢了,何况还么成年,既然尽了心,治不好那就是命。
但是俺不乐意啊,毕竟是骨肉,哪里能眼见着去死。后来俺四处里打听,有人说几百里外有一个名医,治好过这种病。于是带了孩子去寻医。不成想在路上招了贼,银子全被偷了。俺辛苦攒的钱,这是救人命的钱啊!
如今孩子的病又厉害了,俺只能舍了这张面皮在这里,求各位好心人发发慈悲心,救救这孩子吧!”
外乡人一遍遍的说,周遭人围拢着,默默地听。突然有人喊道,
“道门女婿来了!”
张道士苦笑道,
“不要耍笑,我来问问,外乡人,你是哪里人士?”
那外乡男子便与其对答,一一回复张道士的提问。末了,张道士留下一笔钱,说道,
“我身上只有这些银子,路费应该够了,诸位也可以解开钱囊,施舍施舍善意。”
方才有人摸出钱来,递给外乡人。
众人散去后,男子把钱归拢起来,点算清楚,发现只有那道人给的最丰厚,然而这些还是不够。他枯坐在那里,像朽坏的木桩。旁边的女孩蹲下身子解手,把裤子湿了一片,他也没有注意。
等到傍晚,他买了一张饼,带着孩子走出郡城,往那东岳庙的方向去了。
张道士回来后,锻炼身体,洗漱沐浴,读一卷道经之后,便解衣睡去。
夜色中,有一道人影,借着月牙儿的亮光,摸向东岳庙。在静寂笼罩的夜空下,这人影笨拙的翻过东岳庙的矮墙,然后蹲在墙角。约摸有一个时辰,他才立起身子,慢慢的挪向正殿。
正殿的木质大门未锁,人影俯着身子,极轻极慢地,耗掉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推开一道仅能过人的缝隙,然后慢慢地撇进去。
不过人影愣住了,因为苍白的月光,可不会像人一样,偷偷的潜入大殿。所以入目是一片漆黑,哪里还有可能翻找钱财,搜寻值钱的物件!他又把身子撇出来,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上。他抬头望着月牙儿,若是张道士此时醒来,看到这张脸,定会吃惊不已。这贼就是白日里跪求援助的外乡人,不成想原来是一个梁上君子。
外乡男子又进了大殿,过了有两个时辰光景,他从门缝里窜了出来。胸前鼓鼓的,显然是有所收获。
林木在夜色中静穆的耸立,外乡人出了东岳庙,小跑着往千佛山奔去。他女儿就在那里,独自待了一夜,不知道如今是醒着还是睡着了。他摸到了几十文铜钱,不多,但是他的胆气已经用完,不敢再继续逗留。
耳旁的风声越来越小,千佛山已经近在眼前,外乡人也跑的着实疲累。他插住腰,喘着粗气,心里却一阵烦闷。他突然向着来时方向跪倒,说:“道士啊,这都是命。贼偷了我的钱,我只能做贼来赚回我的钱。所以我偷的不是你的东西,是我丢掉的东西。”
“偷就是偷,哪里还有你说的歪道理!”
外乡人全身的汗毛倏地立起来,脑子轰的一声响,双腿像弹簧一样,支着身体猛然窜出老远。他回头一瞧,又“啊”的叫了一声。
只见一道丈许高的黑影,矗立在近处。声音粗鲁,面容狰狞,活脱脱一个猛鬼入世。外乡人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连忙磕头,惊吓道,“不知鬼爷踪影,冲撞,冲撞鬼爷,还请鬼爷,鬼爷爷您饶俺一命啊!”
“哼,我乃东岳庙的鹰虎神,偶然出游归来,却不想碰到你这有趣的小贼。且随我回去还了钱财。”说罢,上前将外乡人一把抓在手里,往右肩上一放,径直往东岳庙而去。
“原来是神仙,您是天上的星宿,您是正义,您是好的,所以您千万别开杀戒啊,俺知道错了,钱财就在怀里,俺还给你便是!”
“啰嗦,再鬼嚎就把你喂鹰。”
外乡人这才发现在鹰虎神的左肩上,一头体型硕大的老鹰,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鹰的尖喙离他的头部只有半只手臂的距离!他又是一惊,终于晕了过去。
张道士听着鸡鸣起床,晨练之后,做完早课,推开大殿的木门,准备打扫卫生。却看到一个男子蜷缩在殿内,被吓了一跳,走近一瞧,发现是昨天的外乡男子。于是拍醒道,
“老乡,怎么会睡在此处,你女儿呢?”
外乡人醒转过来,见那道士望着自己,于是眼泪不由自主的淌下来。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咽的说道,
“神仙,我再也不偷盗了,真真的事情,俺平生就做了这一回贼。钱财还给您,求神仙大人您不要再折磨俺了!俺女儿还留在千佛山上,危险的很那!”
“这是哪里话,我就是一个道士!你这人莫非疯了?”
外乡人又跟张道士说了几句,觉得他不像神仙。便把昨夜如何盗窃,路上遇到一个自称鹰虎神的神仙,扛了他回到东岳庙里来送还盗窃的钱财一事说了一通。说完又连连道歉,把怀里的钱一股脑全倒了出来,然后急忙说道,
“道士,我要寻俺女儿去了。”
等跑出东岳庙大门,又“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张道士忙上前扶起,却听到外乡人指着门神说,
“这不就是昨晚的鹰虎神吗?他肩上那头鹰是活的,差点吃了俺。俺还了钱了,神仙您可别再俺面前出现了!”
外乡人说完就急匆匆的跑走了。
天色已经大亮,张道士站在那里,望着丈许高的门神,心中惊奇不已。
张道士因此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每次从门口过,都觉得有双眼睛看着自己。然而,十几天过去了,却什么都没发生。
一天清晨,张道士站在门神前,看着一丈多高的泥塑,壮着胆子上前敲一敲,摸一摸。心里想,八成被外地人骗了,准是偷了我的钱,跑到半路却良心发现,于是编了个故事把钱送回来。也不知道他找到那名医没,他女儿的病是否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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