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射雕英雄传》，还是在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那时候对男女情爱是没有感觉的，注意力主要在于“降龙十八掌”“打狗棒法”等武功上。
但对其中黄蓉初次女装出场一节印象深刻，之后五六七八次重读《射雕英雄传》，这一段总是吸引着我反复诵读：
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
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色细带，白雪映照下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笑面迎人，容色绝丽。
作为现场目击者的郭靖，他看到这位“犹如仙女一般”的女子的反应是“看得呆了”，“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而隔着书页的我，也仿佛置身于一片情意氤氲的天地。
我不知道让郭靖“发呆”的是突然变了样的“黄贤弟”的哪一点，反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色细带（有版本是金环）”——
长头发的姑娘，真的很好看。
但是，我不见得很明晰地认识到这一点，直到有一天，我与一个长头发的姑娘相恋，她好像问过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长头发？”或者是与此相类似的一个问题。
我记得当时这引起了我的思考。一个姑娘加上一袭长发，似乎就该是一副纯美的形象；但是短发姑娘难道就不美了吗？这无疑是不成立的；那么这种偏好的源头在哪里呢？
我苦苦往少年、童年追溯，然后突然我的脑子里出现了当年黄蓉女装亮相的那个画面。谜底揭晓了。
我于是回答：“我最喜欢读的一本武侠小说，里面最美丽可爱的姑娘，就是长头发。”
你看，对一个人的人生非常重要的审美观，就这样悄悄地被一部作品引导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问我问题的姑娘，竟也一晃与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们的孩子，也已经到了我当年初读《射雕英雄传》的年龄，开始与我探讨内功和轻功的法门了。
而说来好玩的是，在她问我那个问题的时候，她却是短头发。
她原是长头发，还有一双略带忧郁的美丽的眼睛，我非常喜欢接近她，突然有一天她把头发剪短了，这对我来说仿佛很不可接受，于是去问她为什么把头发剪短了，于是就有了她那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那一次发型的改变，也改变或者说确定了我们的关系，我们慢慢相恋了。
而她的头发，也一直长长的。
黄蓉以本身形象与郭靖相会的那个夜晚，不仅引导了我的审美观，还引导了我的爱情观。
就是那个“吃烂饼干”的场景。当时郭靖拿出早就藏好带给黄蓉吃的四块点心，不料因为“他背负王处一、换水化毒、奔波求药，早把点心压得或扁或烂，不成模样”了。当他要把饼干抛入湖中去时：
黄蓉伸手接过，道：“我爱吃。” 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她吃了几口，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涌上泪水，更是不解。黄蓉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来没哪个像你这样记着我过……”说着几颗泪水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白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擦拭泪水，哪知她把几块压烂了的点心细心包起，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地吃。”
这种带着伤感的温情，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甚至有一次上课，我还作为引例与同学们一起进行了分析。
爱情与婚姻，前者可以很浪漫，而后者必须很现实，但后者并不必然是前者的坟墓；爱情与婚姻是可以有联结点的，那就是把爱情的美好细化在婚姻的日常。
郭靖带给黄蓉的饼干，是杨康请他与王处一道长去王府赴会前所送，郭靖自己并无兴趣，看这饼干精致，就挑了四块要带给“黄贤弟”吃。
这几块饼干，在价钱上当然比不得当日他请她吃大餐、赠金银、送貂裘以及送小红马，再说，作为东邪黄药师的宝贝女儿，黄蓉又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但在情感上它们却一样贵重、一样美味，因为衡量所有这些的价值的，是心意，是关怀，是为了她，愿意奉献一切。
我觉得这大概是爱情最浪漫的地方，也是婚姻最扎实的根基。
就我本人来说，既没有潇洒的外形，也与浪漫简直沾不上边，尤其糟糕的是，再加上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幸好，有数十年里反复重读的“烂饼干”的故事提醒着我，让我尽可能让我那长头发的姑娘能够舒心一点，尽管我总在抱歉，不太会赚钱，不太会浪漫。
时光不息，转眼我们都到了生命的中程。
就连那娇美无比的“小妖女”黄蓉，也变成了俗常护犊的女人。郭芙砍掉杨过手臂后，你听她是怎么说的——
黄蓉大声道：“芙儿有甚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还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
是不是不仅不再可爱，简直是非不分、不可理喻？
对此，我前期曾在《莫说黄蓉变俗了，她只是逃不过生命的常态》这篇文字里说：
黄蓉的变化其实是生命之成长。《射雕》之时，黄蓉是二八少女，东邪黄药师的独生爱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麻烦不找她，与郭靖情深意切，也是只求一起生、一起死就好，快活自在，她活的就是“我”；《神雕》中，黄蓉已为人妻、为人母，所思所虑已发生根本变化——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女儿，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她活的是“忘我”。
而从郭靖一面说，那是不用说了，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想到黄蓉；在他心里，天下没有什么事，是蓉儿解决不了的。
所以有时，当我看到妻子脸上无法抹去的细纹，会涌起一种既喜悦又歉疚的感情。喜悦，当然是因为我们相濡以沫二十多年了，她一直是我那长头发的姑娘；歉疚，则是因为我总是依赖着她，没有能力做到让她不用那么“忘我”。正如她有一回说的：“你们两个，老陈和小陈，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今天是“三八女王节”，我于此重温这个“烂饼干”的故事，祝我的女王燕子节日快乐！我永远效忠于你！
也祝所有的女王节日快乐！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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