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老奶马不停蹄地来到医院走廊，时光的圈圈年轮与她矫健的步伐丝毫不搭。她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天大的事儿脱口而出照旧简明的风格，你爸脑出血，面积大，赶快来。说罢便又匆匆折回到张老头身边。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中加速涣散，熟识的医护人员找到李老奶说，今晚没有床位，先睡一晚走廊，明天我帮你联系床铺。儿子应声而起，我老爹年龄这么大，不能睡走廊！我现在就把他接走！
我们明天就联系床位，不要这么着急！老人家病情严重，需要二十四小时地观察，只用将就这一晚就好了！护士们七嘴八舌地朝儿子围攻，李老奶应声附和，你不要和护士们闹，今天不能走，就在走廊住！
儿子站直身子不管不顾，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最终在儿子的强势要求下，张老头当晚没住走廊，而是住进了条件更好的省医。
第二天李老奶来医院办理出院手续，医保卡不能两院一用，省医的各项检查都需自费，开销太大。遇着昨日的护士朋友，一同吐槽儿子的暴躁脾气。我家这个儿子啊，脾气打小就倔，谁说都不管用，我也没有办法。护士朋友安慰，都是为了他老爹好，李阿姨有这么个顶事的儿子等着享清福吧。
手续办完走出医院大门，太阳挣脱黎明的怀抱开始崭露头角，缕缕柔光肆意洒下。李老奶走在暖和的街道上，心里舒了一口气。
前段时间张老头不知怎么回事，说话总感觉含着果核，咿咿呀呀讲不清楚。李老奶起初并不在意，想着张老头年纪大了，毛病多些也是难免的。翌日，张老头张着大嘴，憋足气力也蹦不出一个字来，惟有几声夹杂着浓痰的厚重嗓音。李老奶慌了神，立即送往离家不远的医院。
李老奶人缘好，年轻时的朋友大多还在医院阵地上担任着司令官，颇有台面。张老头送来，迅速检查。医生说，脑出血的面积有点大，需要立即住院。李老奶宛若经历一个霹雳，没想到张老头的问题如此严重，当即想送往条件更好的省医入住治疗。
相识的朋友在旁尽心出力地帮张老头办理各项手续，此时提出未免寒了朋友的热心，毕竟是自己把老头送上门来。脑筋一动，来到走廊，拨通了儿子电话，自导自演了这出戏。
李老奶深知，张老头是个大菩萨，庙小了是容不下的。
2.
李老奶叫李秀英，如今听来稍显土气的名字，在当时却是响彻街坊领里的名号。李秀英家境好，貌美肤白堪比西施，不乏精壮小伙子的热情追求。张老头叫张恩，貌相普通朋友少，还穷。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两人，在缘分的拐角处，竟也阴差阳错地牵起了手。
秀英读大学时，生性贪玩，朋友经常相约齐聚。秀英的豪气习性与漂亮外貌，使其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聚会的主角，呼风唤雨好不快乐。张恩是秀英的校友兼学长，此前从未参与聚会，毕竟囊中羞涩生性腼腆，按现在的话说来就是社交恐惧症。唯一一次参与是张恩毕业的时候，也就是这一次奠定了二人的情缘。
在聚会上，张恩看着秀英的容颜身姿，被迷得灵魂出窍神魄涣散。纠结良久，终于作出了此生第一次的勇敢举动，走上前去邀请秀英跳了支舞。曲毕人散，舞会照旧，谁也没有因为张恩的大胆举措而欢呼雀跃。也只有秀英，在变成老奶的今日，时时吐槽张老头那天的舞步出奇糟糕，脚趾被踩得生疼。
舞会结束，深夜悄然降临。秀英独自回家的途中，被两个流氓尾随。她心急惶恐，回家的路途人烟稀少，害怕今天会出意外，不由地加紧步伐。
秀英的急促泄露了内心的慌乱。流氓大喜，匆匆赶上拦路截下秀英。言语轻浮挑逗，手脚大不规矩。纵然秀英生性要强，此时也不由自出地四处张望，盼着某个路人经过，得以制止相救。
求救的呼声提到了嗓子眼，刹那间便要爆发。此时一个陌生男子一马当先冲了上去，二话不说照着其中一个流氓的面门就是一拳。本以为是英雄救美的美好故事，最后却走变了样。张恩两手难敌四拳，被两个流氓踢翻在地拳脚相加。
秀英慌乱之中看着这个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好人，总觉得有一面之缘，却来不及细想在哪见过。忍着生疼的脚趾，踢踹叫喊，嗓门尖锐宛若崩断的琴弦，撕破夜空。街坊领里惊醒，齐齐出门相救。流氓被扭送进局子，男人被抬进医院。
男人便是张恩，他对李秀英一见倾心，舞会散后念及秀英无人相送，便暗中尾随。缘分使然，秀英落难，张恩再一次摒弃自己的怯懦脾性，勇往直前。
张恩在医院被绷带紧裹，活像个木乃伊。秀英大家闺秀，此时也放下小姐身段尽心照顾。张恩痊愈后，当即约了秀英吃饭，饭桌闲聊不超三两句，劈头盖脸地一通表白。说完强憋一口气，涨得眼珠子发鼓。
秀英大惊失色，瞧着张恩紧绷的脸皮恍惚想起，他便是在舞会上踩得自己呲牙咧嘴的男人。内心澎湃大笑，嘴齿略微上扬成淑女的弧度，答允了张恩的表白。虽然饭后，张恩喝了近一个月的米汤。
俗话说四不过三，张恩的一声勇敢了三次，三次均献于秀英。三次的无畏，换来了日后的朝夕相伴与年老色衰。
3.
秀英毕业，与张恩计划起了谈婚论嫁。秀英家境优越，父母嫌弃张恩条件差，说有那么多工作稳定长相出众的精壮小伙，为什么要选个穷小子。秀英大怒，有钱有工作有什么了不起，老娘就喜欢没钱的，谁也管不了我。此后便开始了与父母的持久战，胜券始终握在笃定的人手中，秀英如愿以偿地与张恩结了婚。
婚后生活琐碎至极，磨平着爱情的甜蜜。张恩人虽本分，却因家境的缘故锱铢必较。秀英上茅坑多带两张厕纸，也会被唠叨半天。秀英习性豪放，自幼生活优越，受不了张恩的磨磨唧唧，脾性大发，争吵不断。张恩口舌笨拙，敌不过秀英的轮番枪炮，只能闭眼不答挨枪子儿。
秀英脾气虽急，心里却透彻如明镜。张恩对自己是死心塌地的好。毕业后在学校工作的他，任劳任怨拼命苦干。学校瞧他工作的劲头生猛，不久就提拔他为教导主任，此后张恩工作更加卖力。回到家后，打水洗衣做饭的苦活全一人扛在肩上，只为了让秀英落得个清闲。街坊领里瞧见，大都艳羡不一，说秀英命好。
改革开放，经济回暖，百姓生活情趣逐渐多样。秀英迷上梅艳芳难以自拔。清晨早起夜晚上榻，口中呢喃哼唱怡然自得。她明白张恩养家辛苦，压着内心涌动的喜爱，不多言语其他，时不时地抽空蹭蹭相好邻居的收音机。
张恩瞧在眼里，记在心里。过几日下班，辗转市场买了一台收音机和磁带，归心似箭，脚步飞扬，两臂肌肉紧绷，岿然不动，生怕弄坏了手提的宝贝。回到家中，大嗓一呼，音调跨度极大，撕裂周遭厚密的空气，秀英！你看这是什么！
秀英张着的大嘴还未合拢，张恩便手忙脚乱地放入磁带摁下了按钮，曲意悠扬，婉转绵延。
我有花一朵 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悠悠 朝朝与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秀英，好听吗？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秀英，学校提拔我当校长，不过得先去乡下的学校呆一年。
我有花一朵，花香满枝头，谁来真心寻芳踪，花开不多时，堪折直须折，女人如花花似梦。
秀英缄默不答，转过身去眼眶泛红。平常总说着要撵他出门，自己好过过清静日子。老天难得眷顾，但想着一年之中的分分秒秒内心总觉得难熬无比。
张恩起身抱住秀英，不善言辞的他，憋了半天也只有一句，都是为了肚中的孩子。
张恩调离职位没几天，秀英便去找了自己父母，想拜托父母托人帮忙，将自己的职位也调离去张恩所在的乡下。秀英父亲不愿，舍不得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调到乡下去受苦，奈何熬不住秀英的死缠烂打，只有默许。
秀英回家，三下五除二地拾掇了行李，挺着大肚子就坐上了去往乡间的汽车。车途劳累颠簸，途中几次欲呕，都强憋回肚中。来到张恩所在的学校后，不由分说地冲进了张恩的宿舍。
张恩看着眼前的秀英，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被吐了一身。秀英边吐边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跑到乡下就能过逍遥日子了？我告诉你不可能。
张恩浑身散发着恶臭，心里却情浓蜜意，欢呼一声抱住秀英，也不顾身上还黏有她的呕吐物。
4.
一年时间在二人你打我骂的生活中弹指而过，张恩想回城里，说原来单位里还有许多朋友，想回去见见。
秀英不愿，说现在别人评职称，真是多一人不如少一人的时候，你回去只能讨人嫌。
张恩没有这么多为人世故的脑筋，细想秀英的话颇有道理，也就不回去了。两人在乡下一晃就住了几十年，两鬓逐渐斑白，皮肤褶皱纹路加深。年轻时的张恩与秀英，已变成了老头与老奶。惟有二人争吵激烈时，才会直呼其名大表心中的不快意。
后来城市户口热潮兴起，李老奶二话不说，当机立断拿出积蓄在城市里买了一套房子。原以为要搬离住了许久的乡下，会有诸多麻烦与情感上的不舍，谁知行李也就一些盆罐，内心充盈的兴奋较不舍更多。两人结伴而行，来到城市里扎了根。
大城市日新月异节奏很快，张老头宛若汪洋大海里的塑料袋，被带动的东倒西歪不知所以。李老奶却不一样，拉着他参报了老年大学合唱团，东一个演出西一个演出，忙得不亦乐乎。周末再时不时地去公园逛逛，结识一些赶潮儿的老年大妈一同旅游。活得比儿子还潇洒自在。
张老头跟着李老奶东游西玩，脾性大变，只有抠门这一点始终改不了。有一次和几个老头子打麻将，别人少给了几块钱。张老头唠叨劲上来，和他计较半天，最后两人拍桌大骂。李老奶闻声而来，拉着张老头就往家里走，噼里啪啦一顿数落，张老头委屈巴巴，打电话给儿子告状，添油加醋地说，李老奶大发脾气，动手打人。
时光荏苒流淌依旧，李老年还如年轻般生龙活虎，时不时地与张老头斗嘴。张老头年老心窄，不似从前般忍耐，也和李老奶吵得有来有回。两人吵到兴起处，也如儿童般你一拳我一掌地过起招来，虽然总是张老头大败而归。
李老奶向来习惯早起，做好早饭后再唤张老头起床。一日张老头自然醒来，发现李老奶还躺在身旁，口中喘着粗气，胸脯起伏上下。张老头慌了神，不懂如何照顾人的他，只知道生病要多喝水。赶紧起床接水服侍李老奶喝下，李老奶水才咽下不久，哇的一声又全呕了出来。
张老头心急如焚，立即打电话给儿子说明情况，背着李老奶便往离家不远的医院跑。张老头年近七十，体能大不如以前，负着李老奶跑几步只觉得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此时全仗着一股意念往前冲。来到医院后上蹿下跳大呼大叫。医护人员大多与李老奶相识，急忙抬上病床送去救治。
张老头负重卸下，看着李老奶上了病床，只觉眼前一黑也昏了过去。醒来时二人同处一间病房，已无大碍。儿子说，李老奶是急性高血压引起的剧烈呕吐，张老头是剧烈运动引起的昏厥，总之是劫后余生，实在万幸。
李老奶与张老头相视一笑，只是笑容黯然，原来我们两个真得老了啊。
5.
李老奶焦急万分地问儿子，你爸怎么样？
儿子神色郁悒，医生说脑部出血控制下来了，只是照了全身CT后，说爸爸肝出了点问题，好像是癌。
李老奶听闻后安静异常，一个人坐在走廊长凳上沉闷了半天。你去家里把我和爸爸的行李收拾一下，带到医院来。我和他在医院一起住。李老奶毅然决然，做好了准备和张老头打好这与死神对抗的最后一仗。
往后的时间，李老奶推却了一切活动，半步不离医院。张老头生性懦弱，以往的勇敢无畏都提前透支给了李老奶，如今面对病痛十分害怕。只有李老奶在身旁时，身心才有所宽慰。
癌细胞的面积逐步扩散，张老头唤疼次数越来越多。在这段时间里，各项病状纷至杳来，仿佛从前没生过的病都蓄势待发一拥而上。饱受病痛折磨的张老头消瘦许多，白发也只剩几缕巴在头上，手臂上因打针过多浸着许多血斑，像僵尸的枯手。
身体的病症，使张老头难得在李老奶面前飞扬跋扈一次。李老奶喂饭烫了大骂几声，口味不合噘嘴不食，要上厕所倘若没有李老奶扶着去，干脆拉在床上让老奶去洗衣搓裤。
李老奶迈入老年后，身体发胖许多，想过诸多办法想削下几两肚皮的肉来。没想到在这段时间里整个人瘦了一圈。本就不高的她，如今像一根佝偻的瘦骨头。
老奶，我想回家，不想住在这里了。
老头，我告诉你，你不好生地养病，病好了我都要再把你揍进医院，让你永远回不了家。
那你扶我去外面吹吹风吧，在床上躺了好久，感觉很闷。
李老奶扶直了他的身子，原以为纵然生了大病，脚上应该还有些气力。没想到足一沾地顺势就往地上跪去。李老奶憋住一口气，使上好大的劲才又将他扶回床上。
看来是真的老了，路都走不动了。
李老奶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时至下午，夕阳渲染半壁天空，印得一片暗黄。医院的广播放着歌曲，曲意悠扬，歌声绵延。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 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 随风轻轻摆动 若是你闻过了花香浓 别问我花儿是为谁红
张老头抿嘴一笑，笑得十分吃力，秀英，真好听。
6.
爸爸给家里买了一台电脑，吩咐女儿教奶奶操作一下简单的电脑游戏，以便解闷。女儿领命遵旨，拉着奶奶的手来到电脑前，奶奶，我教你玩电脑，你想玩游戏还是看电视呀。
乖孙女，这个电脑能放音乐吗？
能啊奶奶，你想听什么。
给奶奶搜一下梅艳芳的女人花。
爱过知情重 醉过知酒浓 花开花谢终是空 缘分不停留 像春风来又走 女人如花花似梦 缘分不停留 像春风来又走 女人如花花似梦 女人如花花似梦。
奶奶你怎么哭了？
这首歌真好听，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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