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芳园
【一】
天狗食日这一天，小麦照旧要和爸爸去打鱼。
吃过早饭，爸爸在整理草鞋和网。
小麦穿过长长的竹林，跑去找小飞。
小飞穿着李大伯的大拖鞋蹲在门口看蚂蚁搬家。小麦也蹲下来，拖着下巴看蚂蚁搬家。蚂蚁爬的不是很快，小麦看得很慢。
小飞打了个哈欠，发了一会儿呆，站起来去打水。木桶被绑上绳子之后，掉入黑暗的井底，不一会儿，半桶水动荡着被升起来。
小麦蹲在地上看小飞玩水。
“小麦来啦？”
小麦回头，李大娘站在厨房门口挥动着锅铲。小麦飞快地跑过去，李大娘往小麦嘴里塞了一把好吃的：“小麦，你家有矿灯吗？可不可以拿来我用用？”
“有啊。”小麦兴奋地回答，“我这就去拿。”
小麦爸爸以前在煤矿厂上过班，后来矿厂倒闭了，也就再没去了，但是矿灯还是好好的，戴在头上用起来很方便。
【二】
八点多，爸爸骑着摩托车，身后坐着小麦，小麦的后面，绑着爸爸新买的船。一路上小麦回头用鼻子使劲吸气，爸爸的船，真的是太好闻了。
那可不，爸爸前两天才刚刷得油漆，今天就急着下水了。不过就算再怎么急，爸爸也是个有分寸的人，既然可以下水了，那船绝对是没有问题的了。
小麦第一次看爸爸划船，手里握着一根竹竿，“噌”的一下船就划开了，水面激起一圈一圈的波纹。老师说过，这个叫涟漪。
对，涟漪。小麦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涟漪真的好好看啊，它比平静的水面好看，也比波涛汹涌好看。总之，这是小麦看过的最好看的涟漪了。
小麦在岸边看着爸爸的船渐渐远去，忽然有些心慌。
以往，小麦都在离爸爸不远处替爸爸看着鱼的。这是她第一次在打鱼时离爸爸这么远。
“爸爸！”小麦冲着青山大叫，“爸爸，你快回来吧，天要黑了。”回声激荡着回来。小麦又叫了几次，依旧只听得见有个小女孩在学她说话。
抬头，天渐渐黯淡下来，小麦蹲在地上，头埋在腿上，哭了。
“怎么了？”爸爸不知道什么时候撑着船回来，熟练得不像个新手。
小麦惊喜地抬起头，又焦急地说：“爸爸，我们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爸爸难得笑了：“小麦是在担心这？你放心好了，爸爸带了矿灯。”爸爸指指自己的装备。
矿灯？是自己早上拿的吗？家里只有一个矿灯，应该是的。
爸爸胡乱地翻着装备。
他已经翻了好几遍了，早上明明装好的，现在怎么没有了。
小麦低下了头。
早上从小飞家回来时爸爸催她出发，她急急忙忙地答应。结果在拿灯时忘了告诉爸爸，爸爸也没有再检查，提着装备就骑车来了。
“爸爸，对不起，我把矿灯给李大娘了。”小麦低声说，两只手绞在一起。
“什么？”爸爸怒气一下子就起来了，“你给她干什么？”
小麦的头埋得更低。
“算了。”爸爸摇摇头。
小麦不开心地坐上摩托车，在天黑之前要赶回家。
爸爸虽然严厉，可总是教育她做人不能太小气，不然到时候只会很孤单。像爸爸一样，很孤单。
小麦也不知道爸爸在生气什么。
【三】
其实，爸爸生气的，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玩，大人总要插手。
爸爸是开着车灯回家的。
妈妈说，小孩子不要看天狗食日，对眼睛不好。小麦听了话，天黑的时候，她只看了一眼，天空真的黑漆漆的，像晚上一样。
小麦跑进里屋，借着灯光数爸爸今天打了多少鱼。只去了一个多小时，爸爸打了十二条鱼，还有一只螃蟹从网里爬出来。
不一会儿天就又亮了。
小麦拎着螃蟹的一条腿朝竹林的方向跑去。
爸爸的眼睛在后面逮了个正着：“小麦，回来！”
小麦也不停下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爸爸，我去一下就回来。”只可惜快跑到竹林尽头的时候螃蟹腿断了，螃蟹也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小麦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家。
小麦回家地时候不敢进家门。
爸爸已经找好鞭子了。
一条厚重的，沾满灰的鞭子歪歪扭扭的躺在屋子中央。那是爸爸小时候挨打的鞭子。
妈妈急急忙忙地跑来，一边跑一边骂：“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承受得了这个鞭子？”妈妈拖着鞭子出门的时候，爸爸刚好进家门。
“过来！”爸爸招手。
小麦站在后院憋着嘴，一动不动。
爸爸吸了一口烟，扔掉。走过去，小麦往屋里跑，躲到角落的沙发里。
“爸爸，不要打了，我错了。”小麦蜷缩在沙发哭嚎，小小的身体被打得通红。
爸爸不听。脱下鞋子，一把拽过小麦。
小麦的右大腿上全是鞋子印。妈妈不敢劝，也不能护着小麦，只怪自己早上给小麦穿了一条很短的裤子。
爸爸终于出去了。
小麦偷偷爬出来，刚站起来就栽倒在地。
妈妈心疼得跑过来扶起来。
小麦一口气跑出去好远好远，妈妈拦都拦不住。
【四】
小麦跑过田堤的时候摔了一跤。田堤很窄，小麦跑得太急，只踩了一点点，田堤就垮下去了。
小麦栽倒在秧田里，一件粉红的她最喜欢的衣服满是泥，头发上粘了很多蜘蛛网。七月的秧苗已经很高了，小麦躲在里面不会被人发现。
或许是哭累了，又或许是跑累了，小麦在秧田里打了个盹。密密的秧苗遮住了阳光，满田的蛙声伴随她入眠。
待她醒来时，秧田爬出了一条长长的虫。小麦分不清蛇和鳝鱼，于是跳起来迅速跑出秧田，忘了疼痛。
小麦很渴。
不远处是一大块西瓜地。小麦朝四周警惕地张望，没人。
但小麦最终还是没有走进那块西瓜地。她远远地跑开了。爸爸说过，控制不了的诱惑就应该远远离开，爸爸也说过，就算不离开，也不可以偷东西。
瓜田里没有瓜农，如果自己吃了别人的西瓜，那就叫偷。她不要做个小偷。
小麦跑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口井。这口井和小飞家的不一样。她只需要洗一下手就可以用手舀水喝。
小麦一口气喝了很多很多。井水很凉，好像可以凉过整个夏天。
【五】
其实，小麦的爸爸原本不是一个渔人。
小麦生活的这一片竹林里，很少有人有渔网，也很少有人会打渔。爸爸原本是矿工，后来受伤了，工伤。等爸爸出院时，刚好法院第一次开庭，可是他的证人跑了，所以审判无法继续进行。
这就是后来爸爸为什么教育小麦人不能太小气的原因。
再后来矿厂倒闭，老板去了外地。所以爸爸经常带着她去打鱼，卖鱼赚来的钱，再加上妈妈做点手工活，就够他们一家人用了。
她其实很佩服爸爸的。
夏天，爸爸站在河中央的石头上撒网，撒出的网就像新娘子的头纱;冬天，爸爸咕咚咕咚喝两口酒，就卷起裤子下水了。
小麦一直想问爸爸的，那么冷的天，她穿着羽绒服都在岸边冻得哆嗦，为什么爸爸就不冷呢？但一想起爸爸严肃的表情，也就不敢问了。
大人的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了。
而小飞他们家就不一样了。
李大伯和李大娘原本和小麦的爸爸妈妈是差不多的收入，只是后来因为修公路占用了小飞家的土地，政府补贴了不少钱，他们家就突然变得很有钱了。
重要的是，爸爸和二舅母不止一次地让她不要去跟小飞玩。小麦不明白，和有钱人玩有什么错吗？
【六】
小麦回家的时候，暮色苍茫。
她是自己跑回来的。
她回家的时候，妈妈在门口张望，爸爸在院子喝酒。
“我的小祖宗，你总算回来了？你去哪儿了？”妈妈拉过她的手，牵到院子。
妈妈是想自己跟爸爸认错。
可她偏不。她倔强地扬起头，脸上还沾着泥巴。
爸爸喝了一口酒，“过来！”小麦走过去，爸爸温柔了许多。
“小麦，以后不要再去李大娘家了，好吗？”爸爸帮她弄掉头上的蜘蛛网，把脸上的泥巴抠掉。
“为什么？”小麦满脸疑惑，“李大娘对我很好啊。”
李大娘的确对她挺好的，元宵节请她吃汤圆，端午节请她吃粽子，就连小飞的玩具，也会送她一份。
“嗯，这件事情，”爸爸不知道怎么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总之，你可以听爸爸的话吗？”
“好。”
他们就这样妥协了。
【七】
小麦不知道，和有钱人玩没有错，只是，任何事都不可以刻意而为。
小麦的二舅母曾在流水边洗衣服时听人说过：“那不是李大虎家未来的儿媳妇吗？”周围的人笑呵呵地附和。李大虎是小飞的爸爸。
二舅母停下手里拍打的棒缒，心想，李大虎家的儿媳妇，小飞，莫不是……回头时，小麦扎着两个小丸子头飞快跑过，身后是小飞穿着拖鞋嘻嘻哈哈地追逐。
原本只是以为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但是听她们这么一说，好像就有那么回事了：小飞妈妈，也就是李大娘，真的对小麦挺好的。前几天，小麦的头上带了一个很好看的发饰，家人问从哪里来，小麦说是李大娘给的。爸爸也没有在意，只要不是偷的，应该没有什么大事。现在一想，按照旧社会的习惯，等小麦长到了十几岁，再请人牵个线，这件事不就成了？
二舅母提醒爸爸的时候，爸爸若有所思。
小麦在挨打时叫“爸爸，我错了”，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儿。这就是爸爸打小麦的原因。
爸爸不止一次地提醒小麦不要去找小飞，可是这孩子太犟，根本听不进去。爸爸不知道怎么跟小麦解释，只能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告诉她：去小飞家就会挨打。
若不是李大娘刻意而为，插手孩子们的事情，小麦爸爸不会在意很多。
当时小麦爸爸娶小麦妈妈就是奉父母之命，虽然他们现在很恩爱，可小麦爸爸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不是奉父母之命，而是自己遇见的小麦妈妈多好。
他们之间永远都差一次相遇。不管是盛大的，还是渺小的；无论是在热闹的大街，还是无人知晓的黄昏。
如果真的有轮回，他们这一世差一次相遇；如果没有，他们永远欠彼此一个完美的邂逅。
小麦爸爸在意，只是为了给孩子一个选择的权利。
【八】
吃完饭，洗完澡，小麦拿着一把老蒲扇，和爸爸在院子歇凉。
“小麦？”爸爸在烟火里一明一暗。
“嗯。”小麦拿着老蒲扇使劲给爸爸扇风。
“爸爸今天很对不起你，你还怪爸爸吗？”爸爸的语气里有一些自责，可又有一种被迫无奈。
“不知道。”小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怪，还是不怪。虽然挨了打，但是跑出去发现了那么多好玩的事情。
她以为自己会像上一次一样躲在竹林里被蚊子咬。
“小麦，”爸爸摁灭烟头，“爸爸虽然谈不上有钱，但不论如何，爸爸不会让你那么早就去别人家，”爸爸看着满脸疑惑的小麦叹了口气：“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你要好好读书，不能像爸爸一样困在这里。”
小麦拼命点头。
爸爸悄悄地擦眼睛。
小麦舔了舔嘴唇，“爸爸，我想吃西瓜。”
“西瓜？”爸爸点燃一支烟，语重心长：“孩子，每一件事都是要付出努力才可以拥有的，明天和爸爸去打鱼，赚来的钱就可以买瓜了。”
“好，爸爸，我们明天早点起床去打鱼。”
【九】
第二天早上爸爸起很早补网。
李大娘左手提着矿灯，右手提着一袋零食，一大早来找小麦。
小麦还在睡。
小麦爸爸礼貌地招待，末了才说：“李姐，你借东西应该找大人，”还有更直接的：“大人的事情我们解决，小孩子让他们自己嬉闹。”
李大娘先一愣，随即牵强地笑了：“好啊——”
李大娘回去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零食，还有小麦的发饰，攥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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