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情况下,婆婆(我们老家习惯管奶奶叫“婆婆”,管爷爷叫“公公”)的腊肉面条是我少时饮食记忆中最惯常也是最闪亮的。虽然它的动人处不是味感,至少不仅在于这点。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随着记忆浮现在我的脑子里时,那一碗面条总是最先清晰地显见,它的颜色是鲜亮和暖色的。
我的记忆中,少时的我根里是不太喜欢面食的,特别是馒头和面条。尽管那时,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白白的挂面是奢侈的食物。
不过,我还是喜欢在婆婆家里吃面时的情景。那是喜庆的,我被包围在这种喜庆中。
我打小由婆婆带大。自我记事起,家里来客的时候就是我最欢天喜地的时候。只要家里来客,婆婆就会煮面。而我呢?就可以守在灶台边狠狠地打上一顿牙祭,糊糊油嘴。当然,这牙祭不是因为有面条吃。

一旦有客到家,婆婆总会煮一把挂面,多加点猪油,一人挑一小碗。有时,婆婆还会用筷子挑一小坨香猪油在我嘴唇上抹抹(这猪油在熬制时加了少许花椒和山上野生的野香葱,有一种浓郁的葱椒香,所以叫“香猪油”)。这对于我来说算是见荤了。
有时如果运气好,正好碰上家里唯一的那只老母鸡下蛋,我更会感到幸福爆棚。因为,猪油面上还会加上一个被油煎的边沿焦焦脆脆的鸡蛋。多么高级的事情!

那时的我,天天盼着家里有客来。因为这样,我就会有猪油面吃。更重要的是,猪油面上甚至可以多个煎鸡蛋。
我六七岁以后,农村的生活好了一些,过年前后可以吃到点肉。我开始盼望冬春交替的时节。
腊月间,我们老家有杀年猪的习俗。杀年猪,是神圣的,是有仪式感的,也是喜庆的。即使是在物质匮乏,生活艰辛的年月,杀年猪依然是老家的人们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

那时,年猪是生产队集体所有的,由队里分配人计公分专门饲养。每到年前腊月,全队的人聚在生产队谷场坝上一起欢天喜地底杀年猪。杀完年猪,分割成大小差不多的肉块,每家按人头平均分配。

每当分得点肉,婆婆就将它用盐和花椒腌起来。然后上山折几枝柏树丫,点燃,上面再撒上糠壳。竹子杆用细篾条捆扎,竹篾席围上,做成简易的小棚子,熏烤腌肉用。

腌肉在小熏棚里不间断地熏上五天五夜。熏好的腊肉用竹竿挑起,高高地挂在厨房柴灶上方的房樑上。

每当做饭时,柴火一烧,热空气“蹭蹭”地往上冲,樑上的腊肉被长时烘烤,被烤的黄黄的,亮亮的,还冒着油,看着就香。

这个时候如果家里来客,客人和我的待遇就升级了。猪油面里的油水放的更多,煎鸡蛋会被换成腊肉块。随着日月一天天的轮转,房樑上挂着的腊肉条被一次次削割得越来越短,到最后只剩下一圈挂肉用的绳索。这个时候,我们就只能期盼来年有个好年生,年底队里还能分肉。这样,我们又可以吃上腊肉面了。

婆婆的腊肉面很简约,白水煮面,盐巴调味,即使放块透亮的肥腊肉,也还是面是面味,盐是盐味,肉是肉味,谈不上和味,更难言能与湖北恩施的腊肉面香类比,吃法上则更比不上那样的讲究。但我还是觉得,它依然是我心目中最高级的。

两年前我去武汉参加餐博会,连夜奔袭,凌晨三点多路过恩施,留宿小息。早上一睁眼想到的就是寻当地最有特色的面馆。运气还真的好,在我们下榻酒店所在的金桂大道上找到一家“姚记腊肉面庄”。

这家面庄的腊肉面所用的腊肉,是典型的土家腊肉,用猪上腿肉腌渍后熏烤制得。腊腿肉入面前,需经明火烧皮,浸泡刮洗,煮熟,后切成带皮、肥瘦相连、小指粗的条。

再配上姜片、青蒜苔段、鲜青红椒丝、豆皮丝和土家特有的泡酸萝卜丝等,用熬制的香猪油炒成面臊。

入水的面条是当地独特的碱面,盛面的碗底放上精盐、味精、胡椒粉和油辣椒。面条煮好,挑入打好料底的碗中,再盖上炒好的腊肉面臊,撒上用手摘成的短葱节。老板将一碗碗面端出,面色红绿白相间,腊肉丰实,肉条的肥肉微黄透亮,瘦肉深红油润,腊香、肉香混合呼应扑鼻而来。

恩施的腊肉面是极富特色的,以至于在我每次谈到各地面食时总会感觉迈不过它,也会津津称道。但是,相对于我婆婆家的腊肉面,我还是感觉它始终缺了些味道。
婆婆家的腊肉面是简单的,也是朴实的。无论食味于口舌是多么的单调,但它却成为了我内心最深层的记忆。写到这,我终于了然:于我而言,这才是我即使品尽天下所有美食都无法品到的,这是我所能感受到的人间最温润的家与爱的味道。
老人已逝,留给我深深的思念,让我去慢慢地咀嚼记忆,细细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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