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镜泽拨开女孩的手,撑起身体,从地板上站了起来。他颓唐地低下头,慢慢走进卫生间。段镜泽取下挂在盥洗台边的毛巾,拧开水龙头,攥住毛巾的一角沾了沾水,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龇牙咧嘴地呻吟了两声,段镜泽拉开镜子背面的储物柜,从最上面的格子里摸索出一枚创可贴。他熟练地撕下包装,轻轻贴住受伤的额角。
段镜泽简单抹了把脸,望着镜中布满倦容的面庞发出一声嗟叹。重新挂回毛巾后,段镜泽忽地扭过头,朝客厅的方向喊了句:“你为什么选上我家?啊?”
“我不叫‘你’,我有名字,我叫Zero。”
段镜泽深吸一口气。
“Zero,你为什么来我这儿?为什么选中我家?你当时就快没力气了吧,你完全可以敲开任意一家的门啊,为什么要爬上四楼?为什么要到我家门前?”
“因为这里的气味儿跟我身上的气味儿很像。”
Zero仰起脖子,试图将黄色塑料袋底部的最后那丁点薯片的碎屑倒进嘴巴里。
段镜泽想起刚刚还在梦中见到过的、破衣烂衫的女孩模样,忍不住咆哮:“你是嗅到了贫穷的气息吗?”
Zero没有理睬,只将手中空空如也的包装袋一丢,重复着刚才的需求:“段镜泽,我饿了。”
“别直呼我的名字!”男人迈出卫生间,望向水槽里堆积如山的碗碟,停下脚步,两只瞳孔尾随着飞舞当中的细小昆虫转了两圈。段镜泽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一把抓起餐桌上的钥匙,回身对女孩说:“还是出去吃吧。”
打开车门,Zero熟练地坐进副驾驶。女孩系上安全带的同时按下了车窗,她转动身体,面朝窗外,十根手指的指尖扒在窗沿上,整齐地排成一排。
“别把头伸出去。”段镜泽轰了一脚油门,车身随即颤动起来,发出类似老式电冰箱的嗡嗡声。
“段镜泽,为什么每次出去吃饭都要开车去到好远?”
“我乐意!跟你说多少遍,别总直呼我名字,没大没小。”
“那我叫你什么?”
Zero回头看向段镜泽,见他从副驾驶前方的抽屉里面掏出一包开过封的香烟,开口向上,朝自己脸的方向晃了晃。
“你今年多大?”段镜泽衔住其中最靠近嘴巴的那根香烟的过滤嘴,将剩下的半包烟重新放了回去。
“15岁。你呢?”
“41。”段镜泽用力扣上副驾驶前面的盖子,接着拔出点烟器,引燃香烟后吸下一口,唇角发出“嘶嘶”的声响,随后轻轻吐出两枚细白的烟圈,“以后,你就叫我哥吧。”
Zero充满期待的双眸霎时间失去光彩,她翻了个白眼,转过头,不想再搭理这个不要脸的老男人。
狭小的车厢内迅速归于平静。两个人的目光同样紧紧盯住窗外,然而眼帘中倒映的风景却各不相同:一双浓密的睫毛下,看到的是匆匆的行人、繁华的都市、缤纷的街景;身旁低垂的眼睑中,只瞧见刺目的远光、变换的信号、升腾的尾气……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掠过两张因缺乏光照而有些泛白的面孔,呈现出来的,却是一副新奇,一副沧桑。
“到了。”段镜泽抬起手,用指尖将烟头弹出了窗外。漆黑的夜空中霎时划过一道金色的亮线。
Zero伸长脖子,视线沿着向上延伸的楼层逐渐没入黑暗,直到晶莹的瞳仁中倒映出一排夺目的鲜红大字。
“好高,又是一家新店么?”
“店不是新的,这一家是新的,不能总在同一家吃。”
“是怕遇到熟人么?我可以帮你……”
“用不着!把头收回来。”段镜泽见饭店门前没有空余的泊车位,于是驱车驶向右侧,准备转入这家饭店后院的停车场,“今天带你吃海鲜,我以前经常来。”
女孩缩回脖子。
“以前是多久?”
“五六年吧。”
转过弯,段镜泽将车头摆正,慢慢驶入道闸。眼看前面的大灯都要撞上升降杆了,闸口居然还没反应,段镜泽用力按了两下喇叭。
保安从道闸旁的亭子里慢吞吞地钻出来。他没有立即放闸,而是先往车里瞧了瞧,目光在二人的身上和脸上不住地扫来扫去,狐疑地问:“吃饭?”
“废话!”
遭到斥责的保安这才赶忙后退几步,按下手中的遥控器。升降杆终于缓缓抬了上去。
进入车位,熄掉火,拉起手刹,段镜泽没按照保安指给他们的、与停车场相通的酒店后门走,而是拉起女孩的胳膊,由来时的原路折返到了前门。
穿着红色锦缎旗袍的迎宾小姐,口中喊着“欢迎光临”的同时向跨进大门的二人深鞠一躬。不过,她们一个个的眼神都跟负责停车场的那位保安差不多,里面布满疑云——眼前这对“父女”到底能不能在这儿吃得起?
段镜泽带着Zero跟随迎宾小姐一路向内走。踏着笔直延伸的红毯,穿过一座两米多高的乌木拱门,廊道两侧的墙壁上层层叠叠地嵌满了大小相同的方形隔断,每个隔断内都放有一瓶红酒。长廊尽头,大堂内的光线显得既明亮又柔和,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的不适。数十枚小型射灯显然经过精确地计算,分毫不差地排布在六只高高悬挂的水晶吊灯周围。四围的墙壁上刻有精美的浮雕,有专门的地灯打在上面。据说浮雕描述的是关于这家酒店的来历以及当年创业者们的艰辛故事。墙壁下方修有一道相互贯通的水渠,源源不断的活水流淌其中,发出悦耳的“哗哗”声。
“父女”俩一前一后,在礼仪小姐的指引下,选定了一处靠近空调的位置。
段镜泽一屁股坐到秀有金色花纹的沙发椅内,他上身披一件土得掉渣的宝蓝色运动衫,拉锁大张,露出里面发了黄的白背心,下穿一条黑色七分裤,光溜溜的脚丫子套在一双深棕色的皮凉鞋里面;Zero穿着整套的、跟段镜泽同款的银灰色运动衫,底下配着一双亮粉色的人字拖。“父女”二人无论衣着还是气质都与酒店华美的内饰以及辉煌的设计格格不入。
礼仪小姐离开后,一位领班模样的大眼睛服务员步履匆匆地捧来菜单。段镜泽抓了抓露在外面有些发痒的腿肚子,朝自己对面的女孩举起一根手指,说:“给她,让她点。”
Zero接过又厚又重的菜单簿,随便翻了几页,接着将手掌“啪”的一声按在一张红彤彤的照片上,嚷道:“段镜泽,我要吃龙虾!”
守在一旁的大眼睛服务员刚刚还觉得这对“父女”的装扮十分好笑,待听到女孩直呼男子的姓名后,她的目光快速地在二人的脸上扫个来回,随即翘起的嘴角慢慢褪去,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段镜泽瞟了一眼服务员,感觉对方下一秒就要去报警,随即故意提高嗓门训斥道:“爱吃啥吃啥。还有,别直接叫我大名,容易让人误会!”
服务员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意方才重新浮现回去,可惜没坚持多久,她的脸色便又不好了。
小臂长的澳洲岩龙虾,女孩一口气吃下去七只,这还不算之前的超大碗海鲜面、两碗鱼翅羹、整块的6寸芝士蛋糕还有零零碎碎的甜品。段镜泽开始怀疑Zero的脖子底下是不是装了个微型粉碎机,要么干脆就是存在一个通向异次元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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