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的《芳华》好像一个证书齐全、资质欠佳的大按摩院,给每个人都揉了一遍,就是没揉到位。
有那从头就没幸运过的,比如何小萍,部队的军歌如此嘹亮,她听到的只有阵阵哀嚎。与之相比,更为不幸的是曾经幸运过的人,从高处往地上摔,有多疼只有自己知道。比如刘峰。
《芳华》里的人物,命运几乎都被爱情牵着走。这个观点,冯小刚在十年前的《非诚勿扰》里就表达过了:谁动感情谁完蛋。我没看过原著,不知道这是严歌苓还是冯小刚的意思。
在一次访谈里,冯小刚卸下北京顽主的硬气,承认严歌苓比他更敢揭伤疤。其实后者有可能只是出于惯性,认为不惨淡的故事就难以让人记住。不过,要说惨淡,严歌苓面对着强劲的对手,男有余华女有叶广芩。最惨的故事往往不是所有人死光,而是只活了一个。
若以此为标准,《芳华》一点儿都不惨,可还是有人看难受了。剧中迫害的手法太真实也太中国,尽管没有剃着阴阳头挂着写着罪名的板子的片段,但仅凭一面之词就兴冲冲毁人一生的举动,到今天也没灭绝。好事做了一生,死后不过在墓碑上赠送“永垂不朽”四字;好事做到半路忽然想为自己做件好事,这点儿私心就被扩大与集中式地扭曲。
电影里政委对付何小萍不愿上台救场的办法堪称楷模,让她怀着愧疚之心演出,舞出草原巾帼的独特风采。最后半句本该依托的场景,多亏广电总局让人费解的审核制度,被剪了个干干净净,乃至紧接下来的被下放医疗队显得无比突兀。
有着剧中政委性格的人,今天也在担当着与之高度相当的职位,他们知道怎样在不伤人的情况下赠予温柔一刀,还被加冕“情商冠军”的头衔。其实,质朴民风的消逝,恰恰与对所谓“情商”的追求脱不开干系,情商高了,名来了利来了酒肉供应不断,而率性的人,在生不逢时的悲剧里自绝于人民。
一百年前,苏联电影工作者库里肖夫发现了蒙太奇,从此开启蔑视数学基本定理的人生,宣布1+1>2,冯小刚也成为其受惠者,在《芳华》里分别使用了夹叙夹议式蒙太奇、错觉式蒙太奇等手法,然而确有用得不妥的地方。例如前文提到的,因被剪掉的片段而造成的剧情突兀,以及萧穗子作为旁观者阐述的旁白,她在整个电影里是清醒的,也是置身事外的,甚至当后来刘峰的三轮车被没收,替他出头的也不是她。对此最好的解释,大概就是为了更加客观公正吧。
但电影本身就是客观公正的反义词,哪怕是纪录片也有逃避不了的立场。
1993年,一位初出茅庐的导演拍了一部名为《远在北京的家》的纪录片,把镜头对准了从各地农村到北京务工的年轻女孩儿,她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保姆作为劳力输出口。这一纪录片跟踪了她们一年,见证了她们从满怀憧憬到不断碰壁、又起憧憬或是再次碰壁的过程,并不丰富的机位陈设里,全是呼之欲出的怜悯。人文味道过于浓郁的纪录片在当时没能引起反响,直到这位导演在二十年后拍出了《舌尖上的中国》,从田野到厨房,四处是残存的同理心种子。但是陈晓卿再没让保姆们进入观众的视野,他是十人之上的导演,也是亿人之下的乙方,观众的口味决定了下一站的方向。
这也是冯小刚面临的问题。好像是他牵着人们走,其实近些年来他在作品里比例越来越重的美学表达已经暴露了他的妥协。一个《我不是潘金莲》的故事犯得着用上连公众号编辑都唾弃的圆形版式吗?范冰冰大大的裸背不放出来剧情也走得下去吧?内容深刻点儿,形式古朴点儿,这大概成了奢望。
很难想象历史如果都以《芳华》形式诠释会是什么样。假设人人都不较真儿,都以为当年文工团的姑娘们会穿着短到大腿根儿的练功裤在泳池边和号手们嬉戏打闹,那么我只祈祷较真儿的人永不出现。
这些年冯导的功力可能都留在选角儿上了,《芳华》里的新人五官平坦特色甚少,高度吻合了黄种人的普遍不漂亮。在观看了这样一部浪漫气息浓重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后,我想最浪漫的事便是这些新演员风光了一阵子,最后谁都没再碰电影,就像无数文工团成员的人生。可所谓浪漫,也只是一小撮人的偷偷幻想,唱主角的,是大规模的理性思考和间歇性的回顾历史,它们共同合作着纠缠着,促使社会在一种亚健康状态下前进,不带任何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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