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

作者: 择优录取 | 来源:发表于2019-07-04 23:07 被阅读1次
    埋伏

    刘辉从银泰正门走出来时,我正坐在星巴克外面的露天座椅上。冬天虽然寒冷,天气却格外晴朗,阳光普照,周围都是亮闪闪的。我给刘辉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我在星巴克门口,只要往右看就能看见。刘辉低头看一眼手机,果然朝这边张望,我举起手挥了挥,他看到后匆匆忙忙地走过来。

    等他走到近前,我说,都说了在星巴克门口,你怎么还往里面跑?刘辉穿着一件厚重的羽绒服,显然是走了很多路,微微喘着气,额头上还冒了汗。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在我对面坐下,那东西在桌板上落得很实,看样子分量不轻。他说,我没看手机,一路走过来的,在里面绕了一大圈。我说,早就看到你了,故意不跟你说的,看你能在里面找到什么时候。刘辉说,你太不够意思了。我说,不够意思我就不过来了,大过年的,我家下午还有亲戚要来呢,这样跑出来,回去肯定要被我妈骂。刘辉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放心,不会亏待你的,完事之后请你吃饭。我注意到他放在桌上的东西,似乎是根短棍,又粗又长,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我说,你找我什么事?刘辉把头凑过来,好像这事还颇有些机密,他说,我要去弄一个人,叫你跟我一起。我一听,打人?心里顿时没了谱。刘辉是我同桌,也是我的好哥们,按说兄弟有难,出手相助那是义不容辞的,但说到打架这种事,我还真有点怵。在班级里,我和刘辉都是属于“第三世界”的学生,既不跟成绩好的人玩到一块,也不和品行差的人打成一片,表彰表扬没我们的份,打架斗殴也沾不上边,就像某些欧洲小国一样,完全中立,游离于两股势力之外。我说,这事你不应该来找我,你应该去找阿星,他是我们班的扛把子,他能帮你摆平。刘辉说,我跟阿星不熟,而且这事儿也只有你能帮我。我说,你知道的,打架这种事我最不在行了,而且我认识的人也就那几个,你也都认识,我帮你也叫不来人。刘辉说,不用叫人,我就只找你一个。我说,不是我不帮你,我是真觉得咱俩都不是打架的料,别到时候人没打成,反被别人打一顿。你准备去打谁?刘辉顿了顿,说,打我大伯。我听他这么说,突然地想起一些事儿来。

    这事还得从刘辉的爷爷说起——年前的时候,刘辉的爷爷去世了。老人家上午还好好的,大清早起来去公园散步,回来喝了碗稀饭,到了中午,人就突然倒下了,全身不停地抽搐。家人把他送到医院以后,老人就一直昏迷不醒,不吃也不喝,全靠打葡萄糖维持生命,这样挨了六天,医生说可以准备后事了。到了第七天下午,老人突然睁开眼睛,尽管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但精神十足,而且能说话,说想吃苹果。家人给他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喂给他,他吃了一块后又说不吃了,想睡觉,于是闭上了眼睛。这一闭就再也没睁开过,直到心率器平成了一条直线,家人才醒悟过来——原来那是回光返照。

    那段时间正临近期末,刘辉天天跟我念叨,说他爷爷住院了,昏迷不醒,他挺难过。那天下午正上着课,班主任突然闯进来,说,刘辉,你出来一下。第二天,刘辉就哭丧着脸跟我说他爷爷去世了。我见过刘辉的爷爷,是去他家玩的时候见的,是个慈祥的老人,待人很客气。那时我也替他感到难过,还安慰了他几句,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更大的麻烦事还在后面。

    又过了几天,刘辉向我抱怨,他大伯最近天天去他们家闹,说是为了争遗产。我说,争什么遗产?刘辉告诉我,他爷爷走后留下一套房子,虽然老旧,可是地段好,干卖也能卖个五六十万。但是坏就坏在老人走得太突然,临闭眼也没把遗产问题说清楚,这就使得他和他大伯两家为这套房子闹了起来。当时我除了听他抱怨,也没太在意,毕竟是别人家的事,况且快要考试了,心思全都放在复习上。再后来放假了,我和刘辉没了联系,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在这大年初四的时候,刘辉突然来找我,却叫我帮忙打他大伯。

    我看着刘辉,他说话时脸色很平静,风轻云淡,好像并不是要去打人,而是去拜年。我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问道,那是什么?刘辉说,扳手。我伸手把那东西拿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把外层的报纸揭开,露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头部。我把扳手从里面抽出来,握在手里轻轻地挥了两下,能感觉到分量很足,一下下去威力不小。我说,好家伙,被这东西敲一下,不死也要变成植物人了。刘辉说,不会,我不打头,只打身体。哎,你低调点,人看着呢。我这才发现,店内面向玻璃墙坐着两个姑娘,正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我,好像我要用这东西去抢劫这家店似的。我把扳手塞回报纸里,重新裹好,放回到他面前的桌上。我说,你大伯怎么了,你要用这东西对付他?刘辉说,他大年初一来我家闹,把我家的窗户打碎了。昨天又来闹,还带了两个人,把我爸的摩托车砸坏了。我说,你们怎么不报警?刘辉说,报了,没用,这种民事纠纷,警察说了两句就走了。他们等警察走了以后才动手砸我爸的摩托车。那老匹夫说这还不够,叫我们等着。我他妈今天就给他点厉害尝尝!我说,我们怎么弄你大伯,在半路上截他?刘辉说,直接去他家里找他。我说,他家里有人吗?刘辉说,没有,他离婚好几年了,一直是一个人过。我说,他有小孩吗?刘辉说,小孩跟他老婆了。我说,万一打不过怎么办?刘辉说,不会打不过,到时候我冲在前面,你看机会上,我今天一定要出这口恶气。我说,你知道你大伯住哪儿吗?刘辉说,知道。我说,我们什么时候过去?刘辉说,就现在。

    我们驱车来到一条破落的街上,在一家叫“东鑫宾馆”的旅店门前停下,刘辉带着我走进宾馆旁边的一条小路。阳光斜斜地照射过来,巷子一半泛着亮,一半沉在阴影里,头顶上的一线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片云彩。我们在巷子里七弯八绕,路上偶尔碰到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靠墙站着,不知是在晒太阳还是闲聊。即使是这样的大冬天,她们仍穿着短裙,露出被厚实的肉丝袜包着的大腿。我们走过去时,她们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们。也有蹬三轮的车夫迎面骑过来,我们便给他让路,贴着墙走,墙角下全是一堆一堆的鞭炮壳子,脚踩在上面发出簌簌的响声。

    终于走到一栋孤楼前,刘辉说,就是这里。我抬头一看,眼前的这栋楼已经很老旧,土黄色的墙皮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饱经沧桑,与周围低矮的平房相比,这栋楼确实算是一栋高大的建筑,鹤立鸡群。刘辉说,他家在三楼,三零二。我们从敞开的木门走进去,周围一下子变得昏暗,刚才站在外面还觉得光线有些刺眼,可是一进到楼里,眼睛反倒有些无法适应,只能见着眼前的一团漆黑。那扇木门仿佛是一道屏障,把光线严密地堵在外面,而里面就是剩下无尽的黑暗。我们走上三楼,凭借微弱的光线看到那扇防盗门的门框上钉着一块牌子。刘辉说,到了,就是这家。我们两个挤在楼道里,楼道很狭窄,墙壁上污迹斑斑,角落全是黑成一团的蜘蛛网,垂挂下来。那道门上贴了一张“福”字,皱皱巴巴,颜色也褪得近乎泛白。刘辉说,一会儿他开门了,我就把他推进去,你马上把门关上。我说,知道了。刘辉于是伸出右手,握成拳头用骨节去敲门,楼道里响起“笃笃笃”的清脆声响,那把用报纸裹着的扳手被紧紧地握在另一只手上。我站在他身后,神经紧绷地盯着那扇门,等着它被打开,然后我们冲进去,不由分说地照着开门的人一顿暴揍。时间仿佛蛛丝一样被拉得很长,每过一秒都像过了整整一年,我静静地候着,能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几秒钟过去了,没有动静,楼道里悄无声息,只能听见我们俩急促的呼吸声。刘辉又敲了两下,再等待几秒,还是没有动静。

    刘辉总共敲了二十多下,始终没有人来开门,也没有任何声音隔着门问道“是谁啊”。那扇门紧紧闭着,仿佛背后的房间早已荒废,压根就没有人住。我说,你大伯不在,不会又跑去你家了吧。刘辉说,应该不会,八成是打麻将去了。我说,你知道他打麻将的地方在哪吗?刘辉说,不知道。我说,那怎么办?刘辉想了想说,走,我们去楼下等他。于是他又带头走下楼梯,我们悻悻地走出昏暗的楼道,回到外面的光明世界。

    明明是几分钟的事情,可是我们好像耗费了很长时间,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得很明显,天边泛起了艳红的霞光,大楼前面的这条巷子也更得暮气沉沉。我和刘辉站在楼对面的矮墙边,迎着夕阳,望着巷子的尽头,好像每过一秒,刘辉的大伯就会从拐角处走出来。然而并没有,巷子始终空无一人,傍晚的凉风迎面吹来,隐约能嗅到一股炊烟的气味。我掏出手机一看,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想象着家中的母亲正陪着客人,焦急地等待着我,她一定已经气上心头,如果这时候进门,即便当着客人的面,一顿臭骂也是少不了的。一旁的刘辉蹲了下来,把扳手放在地上,外面那一层报纸也微微泛黄,不知道是本身就已经陈旧,还是被此刻的夕阳给映照的。

    我也挨着他蹲了下来,说,要不今天就算了,我们明天再来怎么样?刘辉说,不行,今天我非得教训他不可,不然谁知道他明天还会不会来我家闹。我说,可是我们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这么干等下去不是办法。刘辉说,等着吧,我就不信他晚上不回家了。我说,可是已经这么晚了,我怕回去要被我妈骂。刘辉扭过脸看着我说,你要是怕你先回去吧,我是一定要在这里等的。一想到昨天他嚣张的样子,我就来气,真以为我不敢动他了。说实话,我很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但又觉得丢下刘辉一个人不好,一是怕他打不过,被他大伯反制了;二是怕他拿着个扳手,下手不分轻重。刘辉一向是个温厚的人,我从未见过他下这样的狠心。之前隔壁班的王子凯,人送外号“凯子王”,因为长相不好,成绩也不好,总是被人欺负,而且从不敢还手。直到有一天,几个人实在做得过分了,把垃圾桶往他课桌里倒,“凯子王”被逼急了,抄起凳子就往一个人头上砸,直接把那人砸进了医院。这么想着,我狠下心,豁出去了,说,行吧,我陪你就是了。

    我们继续等待着,直到天边的最后一丝霞光褪去,天空被染成了深蓝色,眼前的景象也完全暗了下来。原本细微的和风也开始呼号,仿佛被夜色磨得锋利了,刮在脸上竟觉得有些刺骨。我只穿了一件夹克衫,白天太阳晒着还觉得热乎,现在却经不住风吹,感觉到冷了。我紧了紧衣袖,双臂环抱,不停地倒吸着凉气,发出“咝咝”的声音。一边的刘辉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穿着一件羽绒服,神情淡定,丝毫不为冷风所困扰。那把被报纸裹着的扳手仍然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这中间,有三个人从我们面前走过,但都不是刘辉的大伯。头一个是个小孩儿,大约七八岁的年纪,那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巷子里光线尚为充足。那小孩从一边走过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们,脸上也满是惊惶的神色,当走到我们面前时,他的步子踏得极为谨慎,不发出一点声响,好像我们等在这里是专门为了打劫他一样。直到走过去十几米远了,他还回过头来张望,生怕我们突然冲上去抓住他。小孩走了不久,又来了一位中年妇女,体态臃肿,步伐稳健,走过去时,也朝我们眨巴着眼睛,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之后过了很久也不见一个人来,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电话。我一接起来,那边就是河东狮吼,几乎是咆哮着问我,人在哪里?我说,跟同学在一块。我妈问,是哪个同学?我说,是我同桌。但我妈不相信,非说我在网吧上网,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我没在上网,真的跟同学在一起。我妈说,你现在就给我回来。我说,现在回不来,有事。我妈一听,又发作了,你肯定在网吧,兔崽子,玩疯了你,这个点了还不回来!万般无奈之下,我把手机交给刘辉,让他跟我妈交涉。但刘辉也是够呛,嘴里叫着阿姨,编了一大堆谎话,才把我妈糊弄过去。刘辉这才相信我刚才所说的话,不由地感叹,你妈发起火来真可怕!我说,是吧,我很怕我妈的。你家人为什么不打电话找你?刘辉说,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骗他们说今晚在表弟家过夜。恰在此时,走过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头顶已经秃了,眉毛花白,弯腰驼背,拄着根拐杖。我们站在一边看着他,他倒没在意我们,专注地盯着脚下,迈着极为缓慢的步子,从巷子一边挪动到另一边,仿佛花上了好几个钟头。

    我们两个站在漆黑的巷子里,周围没有一点响动。眼前的这栋楼像一个庞然的怪物,矗立在夜幕之下,比夜幕更加暗沉,仿佛随时会抬起一只大脚把我们踩死。整栋楼没有一扇窗户是亮着的,使我不禁产生怀疑,这楼究竟是不是给人住的?一阵风吹过来,我受不住寒冷,再一次蹲了下来。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为了消除焦虑和恐惧,我刻意找点话题来聊。我说,你期末理综考了多少分?刘辉“啊”了一声,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惊讶于我的提问。我又问了一遍,你理综考了多少分?刘辉说,不高,你考了多少?我说,一百六十五。刘辉说,差不多,我一百五十六。我说,我数学作业还没动过,也不知道找谁抄去。刘辉说,我也没写,不光数学,物理、生物、化学三门课的作业都没写。我惊讶地抬头看看他,只能看见一个漆黑的身影,斜靠着,仿佛与背后的墙壁连在了一起。我说,你不着急啊?初八就上课了。刘辉说,不急,反正还有一百多天就毕业了,要骂随她骂去。我说,我挺担心的,我妈说考不上大学让我当兵去。我害怕当兵,太苦了,我受不了。刘辉说,我连高考都不想考了,只想快点去打工。我说,你难道不想上大学?刘辉说,上大学浪费时间,还不如早点去赚钱。我说,不能这么说,拿个文凭还是有用的,将来也好找工作。刘辉说,屁用!这时,从那边传来了脚步声,同时出现了一团亮光,像鬼火一样朝这边慢悠悠地荡过来。刘辉弯下身子在地上摸索一阵,把扳手拾起来,我也站起身,紧紧盯住那团亮光,随着亮光越来越强烈,脚步声越来越近,灯光背后的人影也逐渐清晰起来。

    那黑影就在我们面前,光线突然朝我们直射过来,虽然刺眼,但还没到睁不开的程度。我又一次紧张起来,敢觉到刘辉的大伯已经发现了我们,只要他有一点反应,身旁的刘辉就会大吼一声冲上去,然后我也跟着冲上去,三个人在漆黑的巷子里打成一片。

    两个死小鬼,大晚上站在这里,吓死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灯光后面传过来,我听到以后,绷直的身体又软和下来。我和刘辉没有说话,定定地站在那,那人影只照了我们一下,便兀自朝着前方走去,渐行渐远。

    原本我体内的血液仿佛都流动了起来,浑身上下感觉不到一点寒冷,但那人一走,我一放松下来,立刻又蜷起身子打起了颤,我不得不再次蹲下来。刘辉也蹲了下来,只听“扑啷”一声闷响,那把裹着报纸的扳手大概又被放到了地上。我从口袋里艰难摸出手机,黑暗中凭着触感按了免提键,一小块屏幕亮起白光,时间是七点四十四。我对身边的刘辉说,你大伯怎么还不来啊。刘辉说,我怎么知道。我说,万一他打麻将打到半夜,我们难道也在这里等到半夜?刘辉不说话,我的话因为没有回应,在无边的黑暗里飘摇而去。过了半晌,刘辉才开口说道,再等等看吧。

    我们继续蹲在墙边,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忍受着寒冷、饥饿、恐惧以及焦虑的折磨,头上是深邃的夜空,周围是比夜空更加黑暗的建筑,耳边不时出传来呼呼的风声,我的两个耳垂仿佛被人捏住一般疼痛,巷子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你还喜欢杨清涵吗?刘辉突然打破沉默,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说,早百年前的事了,我早对她没感觉了。刘辉说,那你现在喜欢谁?我说,谁也不喜欢,心无杂念。刘辉说,真的?我说,真的。刘辉说,你知道我喜欢谁吗?我看了看刘辉,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能感觉到他也在转头看我,我说,王璐瑶?刘辉说,不是,那也是早百年前的事了。我说,那是谁啊?刘辉说,陈露。我说,你怎么会喜欢她?她长得也不好看啊。刘辉说,这跟好不好看没关系,凭的是感觉。我说,那她知道你喜欢她么?刘辉说,知道,我偷偷跟她表白过。我说,她怎么说?刘辉说,她说等高考以后。我在脑子里想象着陈露那矮小的身影,坐在第一排埋头写作业的样子,说,你们俩还挺般配的,她学习也不好,你们说不定还能上同一所专科。不!刘辉断然否定道,我打算考完以后就去打工,挣钱拱她读大学。我差点没笑出声来,支支吾吾地说道,你没搞错吧,陈露读大学有她爸妈出钱,也用不着你来供。黑暗中的刘辉似乎并没有因为我的嗤笑而感到羞恼,反倒语气平静地说,你不知道吧,陈露的父母离婚了。我想了一下,说,不会吧,我记得上学期的家长会还是她爸来开的。刘辉说,是他爸,那时候还没离,后来离的。我说,为什么离婚啊?刘辉说,他爸喜欢打牌,而且打得很大,在外面欠了很多赌债,现在已经跑了,只留下她和她妈妈。我沉默了片刻,说,陈露告诉你的?刘辉说,嗯,是的。

    又一阵风吹来,结结实实地刮在我脸上,我伸出双手揉搓两只被冻僵的耳朵,用掌心的热度去缓解疼痛。我想起之前有那么几次,陈露来找刘辉借过东西,不是借课本就是借他的讲义。那时我还觉得奇怪,班里那么多成绩好的学霸,她为什么偏要来找连本科线都上不了的刘辉。陈露每次来找刘辉时,脸上总是洋溢着喜悦,借我看一下你的试卷!那笑容现在回想起来,也还记忆犹新,我长叹一口气说,挺开朗的一个女生,没想到摊上了这样的父亲,也是可怜啊!刘辉没说话,我的话语再一次无人应答,被寒风裹挟着卷入漆黑的深处。

    一阵沉寂之后,我开口说道,有件事我骗了你。刘辉似乎转过了脸,朝我这边吐着气说,哦,什么事?我说,其实我也有喜欢的人。谁?我停顿了一下,说,王佳琳。刘辉说,哦,她呀,是挺漂亮的,性格也好,成绩也好,班里面喜欢她的人不少啊。我叹口气说,是啊,所以说高攀不起呀!这时,从巷子那一头传来了低语,又有人要走过来。我们停止了谈话,一边望向黑暗的深处,一边屏息凝视,仔细聆听。低语声逐渐变大,变成了一个男人在咿咿呀呀、不成调子地哼着曲儿,伴随着笨重的脚步声。刘辉小声说了句“来了!”,猛然站起身来,凭着声音可以判断,那把用报纸裹着的扳手已经被握在了手里。我也跟着站起来,睁大眼睛凝视着前方,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朝这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寒风吹过,那影子仿佛经不住风阻,左右踉跄了一下,然后继续前行。我和刘辉像两根电线杆子似的,站在那里巍然不动。

    那人影已经走到我们面前了,但他并没有察觉到幽暗的墙边有两双眼睛正盯着他。他走了进去,或者说,更像是被吸进去的,总之消失在了那扇泛着凝重的、不祥的黑暗的门框里。楼道里传来了脚步的回响,他正在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缓慢而沉重。最后,脚步声停止了,传来了“哐啷”一声巨响,我感到整栋楼,连同大地,连同我的身体,都被震了一下。

    良久良久,巷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一点响动。我转头看向身旁的刘辉,他的身影依然笔直地站立着,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即使借着极为微弱的天光,我也看不清他的脸,以及脸上的表情。但我能依稀感觉到,此刻的他正死死盯着眼前、人影消失的地方,那把用报纸裹着的扳手,也被紧紧地握在手里。他好像还在颤抖,但他站在那里,仅仅是站在那里,身后是一大片漆黑的墙壁,仿佛深邃无底的虚空,稍不留神便会跌落下去。

    又一阵风吹过,我把身子朝他那边挪了挪,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你害怕了吗,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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