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

作者: 择优录取 | 来源:发表于2019-06-19 22:33 被阅读15次

    于晖从银泰正门走出来时,我正坐在星巴克门前的露天座椅上。冬天虽然寒冷,可是天气却格外晴朗,阳光普照,周围都是亮闪闪的。我给于晖发了个微信,告诉他我在星巴克门口,只要往右边看就能看到。于晖低头瞥一眼手机,果然朝这边张望,我举起右手挥了挥,他看到后匆匆忙忙地走过来。等他走到近前,我说,你傻不傻,都说了在星巴克,你还走到里面去。于晖说,我没看到,我在里面绕了一大圈。我说,我早就看见你了,故意不跟你说,看你能在里面找到什么时候。于晖说,你太不够意思了。我说,这么久没见,你头发都快掉光了,整个一个秃驴。于晖面露尴尬,捋捋额上的几绺头发,说,别说这个了,我们去吃点东西。

    于晖是我的发小,从小一起长大,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在一个学校。我们曾经在一个街区里奔跑打闹,小时候他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邻居们见了都会夸他的头发漂亮有光泽,长大后一定是个帅小伙。可谁知大学毕业之后工作三年,他的头顶已经秃了一大块,发质也变得暗淡粗糙,毫无光泽。如今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病。

    我们走进一家海底捞,大年初四的光景,店里没人,全是空座位,但我们还是挑了个靠里的位置,挨着墙壁,谈话放心。于晖说,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都没听说有什么消息。我说,也就那样,混混日子。于晖说,找对象没有?我说,没有。于晖说,听说重庆美女如林,你居然不找一个,浪费资源啊。我说,工作那么忙,天天加班,比九九六还九九六,都快成九九八了,哪有时间找。服务员把锅端上来,里面一半清汤一半红汤,又把好几盘配菜摆到桌上,牛羊肉、土豆、藕片、时蔬、火腿肠,一张桌子被塞得满满当当。我们边涮边聊。于晖说,我明天要去相亲了。我说,明天?大年初五?于晖点头说,是啊,从去年六月份开始我妈就一直托人介绍,这已经是第五个了。我说,嚯,你妈这么着急?于晖说,没办法,主要我这头发,别说我妈了,我自己都挺绝望的,前面四个一看到我这样子,立马就不答应了,也不知道明天那个怎么样,只能说去碰碰运气。我说,但愿是个有包容心的姑娘。

    我记得读三年级那会儿,有一次于晖的妈妈心血来潮,带于晖去弄了个西瓜头,那时候这种发型还算时髦,谁都没见过,小伙伴就跟在他后面指着他说,西瓜皮,西瓜皮,阿晖是个西瓜皮。后来于晖和班里一个同学打架,对方死抓着他的头发不放,于晖疼得哭天喊地,愣是没掉一根头发。老师赶到后把两人拉开,他稍微理了理,发型立马恢复原貌,丝毫看不出被抓过的痕迹。而现在,于晖的头发自己就脱落了一大半,一副饱经岁月摧残的模样。这要是给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还能说是成功人士的象征,可是按在一个二十五六的大小伙子头上,只能让人感叹英年早衰。老实说,我对于他去相亲不抱太大的希望。

    吃完午饭,我们一路走到我家楼下,我邀他上去坐一坐,于晖说,算了,下午还有事。我开门进去时,我妈从厨房里出来,问我说,跟谁一起吃饭去了?我说,跟一个朋友。我妈说,男的女的?我说,男的,就是以前住一栋楼里的于晖。我妈说,哦,于晖啊,他现在怎么样。我说,挺好。我妈说,找对象了没有?我说,没有,人家不急。我母亲过去对我的管教相当严厉,尤其是恋爱方面。上高中时,她就这样对我说,你要是敢早恋,我就不让你进家门。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曾用同样的口吻对我说,你要是在学校里不好好吃饭,我就不给你生活费。后来我偷偷攒钱买的PSP被她发现,她不仅把游戏机当场摔得粉碎,还真断了我两个星期的生活费,致使那半个月我只能靠借钱度过。随着我逐渐长大,她逐渐变老,母亲对我的态度有所缓和。现在,她也像很多家长一样,关心我的恋爱情况。她总是对我说,胆子要放大,要多和异性接触,看看有没有发展的可能。不管是在我工作还是休息的时候,只要一时兴起,她就会打来电话说,同事谁谁谁的女儿,人还不错,要不要加个微信认识认识?我也总是以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说,不需要,我现在以事业为重,没心思谈对象。其实哪有什么事业,我这么说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报复当年她对我的严厉管教。

    第二天下午,我躺在床上午睡,但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好一阵,终于放弃,从床头柜拿手机,想刷会儿短视频。我刚把屏幕按亮,一条微信发过来,下午有空吗?来帮我搬点东西。一看署名是于晖,我立马回过去,行,我现在就出来,在哪里等?于晖发来,农业银行。

    农业银行在我儿时住的那条街上,与居民楼挨着,门前有一条双车道那么宽的河,两岸是来回的单行线。那条河是县江的支流,河道很深,河水却很浅,天气热时常常断流,会有人下去,踩着石头摸小鱼小虾。顺着银行对岸的路往下走能到体育场,所以河两边的路叫体育场路,再往下直走到尽头就是我以前念的初中。

    我到了农行门口,银行尚未营业,白色的卷帘大门紧闭着,我给于晖发信息说到了,于晖回复,就来。同我记忆中的一样,大门两边各蹲着一只石狮子,张大嘴巴露出獠牙,像在怒吼。我们过去最喜欢骑着它们,假装在赛马,嘴里喊着“驾,驾”,妄图超过对方;或者幻想自己是无畏的勇士,前去挑战魔王,拯救公主。但现在两尊石像已经被青苔所覆盖,浑身泛着黏滑的绿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于晖走到后说,我还有点东西没收拾好,你上去等一下。我说,行。我们拐进银行旁边的一条小径,绕到居民楼后面,走进一扇铁门。我说,你还住这栋老房子啊?于晖说,早搬了,搬到了城南,住在这里的是我奶奶。我说,你爷爷奶奶身体还好吗?于晖说,我爷爷两年前去世了,奶奶身体还行,就是眼睛不太好,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我还记得于晖的奶奶住在四楼,曾经我家住在他们上一层,我们顺着昏暗的楼道往上走,很多儿时的记忆涌现在我脑海里。老楼已经破旧不堪,墙壁沾满了灰尘和蛛网,漆皮大块大块地掉落,边角还有很长的裂缝,像河脉一样能看出主线和分支。于晖说,这栋楼要拆了,年后就动工,这几天是最后期限。我说,你奶奶怎么办?于晖说,搬到我家去住,所以这两天我一直在帮忙整理。我说,挺好,拆了能拿不少钱吧。于晖说,老人不乐意,毕竟住了一辈子了,而且我大伯最近总是来我家闹,为了挣这套房子。我说,你奶奶不是还在吗?于晖说,那也挡不住利欲熏心啊,一听说拆迁,就六亲不认了。

    到了四楼,一扇斑驳的木门敞开着,我们直接走进去。于晖奶奶佝偻着身子站在炉边等水烧开,见到我们进来,说,侬回来啦,伊是谁啊?于晖说,是江明,你不记得啦,以前住在楼上的。我礼貌地说,奶奶好。老人盯着我看半天,才恍然道,哦哦,江明啊,这么久没见,侬长大了。我说,是啊。自从小学三年级搬走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于晖的爷爷奶奶,到现在已经十五年了。那时两位老人的身体都还很硬朗。他的奶奶时常握着一把铁钳,在楼道里生炉子,用那只煤炉做很多东西,煮笋、煨土豆、做酱菜年糕,香气往往溢满整栋居民楼,做完之后还会拿给邻居们分享。我每次去他们家玩,他的奶奶都会拿出糕点招待我,他的爷爷就坐在一把藤椅上看报纸,或是拿着放大镜研究邮票。于晖的爷爷对于晖很严厉,对我却很和蔼,在楼道里碰到我父母时,总会说,我们家阿晖要是有你们家江明那么乖就好了。可是现在,于晖的爷爷已经不在人世,只留下壁橱里的一张硕大的黑白照,他的奶奶也风烛残年,我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她老人家是否还健在。

    于晖在卧室里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把各种零碎物件扔进一个储物箱里,屋子里的很多东西都被拿掉,桌子、柜子、书架都被清理一空,除了一张老式的木床上还铺着被褥之外,整个卧室空空荡荡,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感。我坐在一边看着他收拾,我说,对了,你去相亲了没有?于晖说,去了,上午去的。我说,情况如何?于晖说,不知道,那女的态度不是很明确。我说,她不嫌弃你的头发吗?于晖说,她说她不是很在意外表,比较看重内在。我说,看重内在,难不成是被哪个长得帅的渣男欺骗过?于晖说,不知道。这时于晖的奶奶走进来对于晖说,侬大伯上午来过。于晖原本拿着一叠相册,听到这话,又把相册放回抽屉,站起来看着老人,说,他来干什么?老人说,来吵闹,伊总还想着这套房子。于晖说,这个畜生,他有没有砸东西?老人说,没有,伊不敢在我面前这样做。于晖稍微放松了一些,又蹲下去继续收拾。于晖奶奶说,侬放心,这套房子总还是留给侬的,伊一分也拿不到。于晖没说话,把一叠相册扔进了储物箱里。

    过了一会儿,于晖奶奶端着一杯开水走到我身旁说,江明,侬吃茶。我一边说谢谢,一边接过来,因为烫,我把杯子放到了桌上。于晖奶奶说,侬现在在哪里上班?我说,在重庆。老人说,哦,重庆啊,这么远。我说,是啊,是挺远的。老人说,侬对象找了没有?我说,没有。老人说,侬也没找啊,阿拉于晖也没找,都急死了。于晖听到后有些不高兴,我才不急,是你们急来急去的。老人大声嚷道,阿拉当然急了,侬年纪轻轻头发就掉了,人家小姑娘都不跟你好。于晖说,行了行了,别说了。老人又转头和蔼地看着我说,还是江明乖,头发也长得好,人家小姑娘喜欢。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临走时候,于晖的奶奶想给我压岁钱,被我坚决推掉。我和于晖一人搬一个箱子走下楼,老人站门口说,江明要再来玩噢,一定要来。我说,好的,会来的。但是我心里清楚,这大概是我同老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于晖叫了辆出租车,上车后说,师傅,到城南三区。下车后我们又走了五分钟,才到达于晖家门口。他家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带个小院子,这种房子这一带比比皆是,一栋挨着一栋连成一片。屋里没人,于晖的父母都出去了,我们把箱子放下,各自搬了张凳子坐在桌旁。客厅不怎么透光,略显阴沉,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怪味,像菜馊掉的气味。我看了看桌上用罩子罩着的几盘剩菜,其中有一盘泥螺和一盘油焖笋,气味正是它们发出来的。于晖说,喝不喝饮料?我说,不喝了。他指着门边的窗户说,你看,被我大伯砸碎的。我顺着看过去,果然,被帘子遮住一半的窗子中间碎了的大洞,形状很不规则,边缘的玻璃尖看着就让人心头发颤。我说,什么时候的事?于晖说,就在初一那天中午。我说,你们怎么不报警?于晖说,本来想报的,但事情也没闹太大,大过年的,想想就算了。我看着那扇窗户,隔着破损的玻璃,外面的院子呈现出两种色彩,中间的破损区域是自然色,阳光洒满,暖意融融;边缘有碎片的地方则是冷峻的深蓝,一眼看去寒气逼人。于晖告诉我,他的大伯早年做生意发了财,对父母和兄弟不闻不问,唯恐避之不及,零九年投资失败,再加上股市萧条,赔光了家当,还背了不少债。离婚后老婆带着孩子离开,他在一个小机械厂当门卫,过着落魄的生活。他大伯有打牌的嗜好,富裕时曾一晚上输掉过二十万,现在落魄了仍不改陋习,甚至变本加厉,天天打牌,输多赢少。两位老人看他可怜,也接济过他不少,但钱一到他手里就成了赌资,还使他产生了依赖性,隔三差五地就向老人要钱。现在听说父母的老房子轮到拆迁,便打起主意跑来闹,想分到点好处。于晖说两年前他爷爷病重,大伯还跑来要钱,奶奶把大伯骂了出去,他说就盼着老人早点死,他好等着分家产,差点把于晖奶奶也气出病来。我说,你大伯可真够浑的。

    于晖还想再说什么,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通完话后跟我说他父母在二姨家,叫他过去吃饭。我站起来说,差不多,我也该回了。我们又乘出租车回到农业银行,于晖去接他奶奶,我下车走路回去。

    初六这天没什么事情发生,晚上大舅来我家吃饭。席间,他拿起杯子对我说,来,陪舅舅喝一杯。我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白酒,把杯子拿起来。大舅说,年轻人,跟长辈敬酒杯子要放低,这是礼貌,你在公司给领导敬酒也是这样吗?我说不是,一边把手放低,杯口低过他的杯口,轻轻碰了一下。我喝了一小口,刚想放下,大舅又说,你看你又错了,长辈和领导可以随意,你一定要喝完,这也是礼貌。我哦了一声,把酒一口喝干。大舅继续教育道,记住要主动给领导倒酒,这样人才显得活络。我拿起摆在桌上的“小糊涂仙”说,大舅,我给你倒酒。大舅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就是告诉你一下,你已经工作三年了,这些道理你得懂。我说,是是,我记住了。我爸妈坐在一边看着我,一副热切的表情,好像早就盼着有人替他们教训我一顿。

    我大舅是零二年下的海,原先在政府上班,嫌挣得少,便跳出了体制。他先是开网吧,后又包车搞客运,零八年股市大跌之前鬼使神差地抛掉了所有股票,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在县城的中心地段买下两块地皮,仅靠收租便能财源滚滚。他的成功使他在家族里说话颇有地位,其他亲戚有什么事都会找他商量。我报大学那会儿,便是他给出的主意,说金融这一行吃香。尽管我并不乐意,但还是在父母的强迫下填了这个专业。但有一点,我算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我没有按照大舅预想的那样在省内——杭州或者宁波读大学,而是千里迢迢跑到了重庆,这就使他无法替我安排工作——我大舅因为自身的成功,很喜欢给晚辈们指点迷津。我二舅小舅家的孩子都是他给安排的,托人找关系进了这个那个单位。大舅问我,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我说,五千多吧。大舅说,有没有住房公积金?我说,没有,我们公司没这个资质。大舅说,你看看,连住房公积金都没有,你将来买房子怎么办?我说,不急吧。我妈这时说道,怎么不急,我和你爸都快急死了。大舅说,你一个人在那边也没什么前途,还是尽早回来,你家人都在这里,到时候安排工作什么的也都可以帮你。我妈在一旁附和道,江明这孩子总是不听话,非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去,现在对象也不好找,房子也不好买,把我愁得呀。我不说话,默默地吃着桌上的菜,静听他们对我进行指责和声讨,一顿饭在不愉快的气氛中度过。

    初七这天,我早上九点就出门了,跟我爸借了车钥匙,说要去参加一个高中同学会。我确实是有一个同学会在这天举行,是小学的,不过被我给推掉了。去年的小学同学会我还记忆犹新,来了二十几个人,租了一个大包厢。在回忆过去的环节里气氛还不错,我们一起唱歌,唱《十年》,喝酒,然后聊起了当年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有几个女同学还留下了眼泪。然而到了描述现况的时候,感觉就不行了,我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混得比我好,不是月入一两万,就是创业赚了几十万。要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专科文凭,还不如我。为了不显得太落后,别人问起我时,我把自己的薪水也抬高了三千块。

    我开车沿着县江绕了一圈,从北边的大成路开到南边的秀水小区,然后又开回来。眼看着假期就快结束,路上的车辆已经多起来,呈现拥堵之势。我边开边看看沿岸的风景,天上没有云朵,太阳当空悬挂。在路过江滨公园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站在秋千上,使劲地摇晃着身体,让秋千荡起来,一边站着他的外婆或是奶奶,手里卷着外套,站在光下安详地注视着她的可爱孙儿。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了于晖的奶奶。

    十一点我接到电话,去接我的高中室友,他当年睡我下铺,跟我关系不错。我们开到银泰吃午饭,竟还是那家海底捞。我想找上次的座位,室友说,坐那么僻的地方干吗,坐外面点。我们于是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可以看到外面过道上来往的路人。我这室友家里是做生意的,卖的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赚得不多,只够过过小日子。自从去年“旧城改造”计划启动后,他家的小区临到拆迁,室友一家就此翻身。现在我室友把工作都辞了,向家里要钱开了家烘焙店,年前买了辆A6,一时风光无限。

    我们边吃边聊,我室友说,你现在有女朋友没有?我说,没有。室友说,听说重庆专出美女,你怎么不找一个?我说,工作忙,没空找。室友说,嗨呀,那你过得也太没意思了。你猜我现在有几个女朋友?我说,五个?六个?室友说,也没那么夸张,三个。我说,好你小子,当年在班里就属你最屌丝,哪个女孩都看不上,现在有钱了成渣男了你。室友嘿嘿笑笑说,你别说,同时和三个女生聊天还真是刺激,就像喝三种口味的饮料一样。你一定想不到和我在一起的是谁。我说,是谁?室友故意吊我胃口,慢悠悠地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我又问了一遍,室友说,陈偌羽。我听到这个名字,几乎要叫出来,好你小子,班花都给你追到了。室友笑得得意忘形,没办法,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说,可惜她不知道你是个渣男。室友说,那也怪她自己见钱眼开,而且当年她还骂我是屌丝,我就是要报复她一下。他说这话的时候,从嘴里喷出了一粒渣子,掉在了他的碗里,我看得清清楚楚,但他自己却没有注意到。

    吃完饭我开车送他回去,回来时接到了于晖的电话,按照他的习惯,一般有事都是发微信,现在直接打来电话,看来事情不一般。我接起来,于晖说,下午有空吗?陪我办点事。我说,行,在哪里等?于晖说,就在银泰星巴克吧。我说,现在过去?于晖说,对,现在过去。我把车停在楼下,又一次向着银泰走去,我家离那里不远,只要走十分钟,便可走到。

    我坐在店门外的露天座椅上,还是上次的那把,情景似乎很熟悉,同两天前一模一样,我靠在椅子上沐浴着冬天的阳光。但这一次,我等了足足一个半小时,于晖才赶到。中途我给他发了四次短信,问“怎没还没到,还要多久?”,他每次都回“快了,再十分钟”。我把剩下的咖啡一口气喝完,连带着嚼碎了两块冰块,醒醒神。于晖在我对面坐下,他看起来神情恍惚,情绪有些不稳定,把一根用报纸裹着的条状物放到桌上,放下去时那东西压得很实,看样子重量不轻。我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到。于晖说,我从家里走过来的,我家离这远,你知道。我说,你拿的这是什么东西?于晖说,扳手。我感到惊讶,说,你拿扳手干吗,你要去打架?于晖说,对,打我大伯。我说,你大伯又把你家窗户砸了?于晖说,比这更严重,他在我家院子里扔了一条死狗,初五晚上。昨天又带着两个人来我家闹,把我爸的摩托车砸了。我说,你没报警吗?于晖说,报了,警察来的时候他们还没动手,属于民事纠纷,警察说了两句就回去了。他们是等警察走了以后砸的。当时我就忍不了,但是被我妈拦住了。我伸手把扳手拿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很沉,长度足有二十五厘米。我把报纸揭开,扳手表面已经锈迹斑斑,摸起来很粗糙。我握着扳手挥了两下,力量感十足。我说,乖乖,被这东西砸两下,不死也要残废,你想清楚了?于晖说,放心,我特意包上报纸的,而且我不打头部,就打他身体。哎,你低调一点,人看着呢。经他提醒,我才发现玻璃墙内坐着两个姑娘,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准备抢劫这家店一样。我把扳手重新裹回报纸里,放到他面前,说,我们去哪找你大伯?于晖说,直接去他家里,他家在东门路。我说,到时候我帮你把他架住?于晖说,先不用你出手,如果我打不过他,你再帮我。我说,行吧。

    我们打车来到东门路,在东鑫宾馆门前下车,从宾馆旁边的一条弄堂走进去,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弄堂里暮色沉沉,静谧无声。我跟着于晖左拐右拐,走到一栋楼前,楼极为老旧,一扇无框的门洞像窑洞一样敞着,尽管外面夕晖晚照,地上满着艳红的霞光,但门里却一团漆黑,好像连着光一起把所有东西都吞噬掉。于晖嘴里嘟哝着“302”,我们走上三楼。于晖说,一会儿他开门了,我就把他推进去,你赶紧把门关上。我说,知道。于晖紧张地呼了几口气,右手紧捏扳手,左手抬起来敲了敲门,等待几秒,没有动静,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于晖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动静,接着敲。于晖总共敲了二十几下门,终是没人来开。我说,你大伯不在家,不会又跑你家去了吧。于晖说,应该不会,可能打麻将去了,走,我们去楼下等他。

    我们站在大门对面的墙边等待,看着地上的夕晖一点一点褪去,直到寒风吹起,夜幕完全降临。五点半的时候,我妈打来电话问我回不回家吃饭,我说不回了,和朋友在外面吃。这中间,总共有三个人从我们面前经过,一个小孩,一个体态臃肿的妇人,一个蹬三轮的车夫。整条巷子被黑暗所笼罩,不时有冷风吹来,白天气温高,我们穿得少,此刻却被冻得瑟瑟发抖,我和于晖不约而同地蹲了下来。为了缓解恐惧的心理,我故意找话题聊,我说,其实有件事情我骗了你。于晖说,什么事?我说,其实我也不是工作忙才不谈恋爱的,我谈过一次。于晖说,哦,然后呢?我说,我和那女的是在酒吧里认识的,她听说我是浙江人,就问我老家是不是在温州,我说不是。她以为浙江人个个都很有钱,我们处了两个月,她知道了真相后就把我甩了。于晖说,你们有没有做过?我说,没有,没发展到那种程度。于晖说,和我相亲的那个女的,昨天给我发短信,你猜她说什么。我说,猜不到。于晖说,她说结婚要二十万彩礼。我说,你怎么回的?于晖说,我回去你妈的,关系都没确定下来就跟我谈钱,直接就把她拉黑了。我说,今天上午我见了一个高中同学,他上学时候还挺屌丝的,自从成了拆二代之后,整个人就变了,同时交三个女朋友,吃饭的时候还跟我有钱能使鬼推磨。于晖冷笑了一下,有钱确实能使鬼推磨,我只是看不惯那女的拿钱谈感情。

    又一阵风吹过,我冻得一哆嗦,双手环抱,背脊抵住墙壁。小巷依然昏黑寂静,除了我们两个之外,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眼前的老楼比夜色更加深沉,我都怀疑这楼是不是给人住的,竟然没有一扇窗户是亮着的。一旁的于晖在黑暗中挪动了一下身子,好像拿出了什么东西,随之而来的是“啪”的一声,一团微光被点亮。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于晖点燃香烟后吸了一口,火星在黑夜里猛地亮了一下。他说,进公司半年就学会了,跟几个老员工学的。平时不抽,一般只在社交场合抽,别人给发烟或者发别人烟的时候抽一下。

    于晖抽着烟,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于晖已经抽到了第四根烟。我已经全身冻僵,并且意识到我们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怀念起今早和煦的阳光和昨晚丰盛的晚餐,不禁怀疑我们为什么要傻呆呆地站在这里,这样茫然的等待究竟有什么意义。

    于晖把第五根香烟点着的时候,远端出现了一个黑影。此时我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我看到那是一个人的影子,并且朝我们这边缓缓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于晖和我一样,注视着那个人影,他把烟扔在地上,捡起那把用报纸包裹着的扳手,紧紧攥在手里。他一定是紧张极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在黑暗中,于晖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人影越走越近,走到了我们面前,我们站了起来……

    于晖没有动手,那个人影也没有走进楼道,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兀自向着巷子的前方踱步而去。又一阵风吹过,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身旁的于晖呆望着那个远去的人影,一根烟还在地上燃着。我把香烟捡了起来,递到于晖身前,轻声说道:

    你害怕了吗,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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