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越走越深，眼看着暮冬快要来了。每到这个时节，就会想起外婆，脑子里自然就会浮现冬日里，一家人围炉取暖的情景。特别记得大雪天，皑皑白雪覆路，清冷的雪光吸走屋子里所有的热气，只留下清明和冷光，这个时候，最留得住人之地就是火炉（家乡将烧火烤火的屋子称为火炉）。外婆似乎是个天生的故事讲述者，从小时候读书趣事，到少女时代的家庭故事，到成婚后的艰辛，特别喜欢讲他和外公和妯娌和邻舍之间的恩恩怨怨。虽无大起大落的声调，可是感染力强，外婆的喜怒哀乐也成了我的喜怒哀乐。
很奇怪的感觉，外婆一个乡村老太太，在我的认知里，她就是一个知书达理，气质淑女，倔强不服输的人。小时候的外婆应该很是好学上进，虽然家里难免重男轻女，但她书读得很好（她说过自己兄弟读书刻苦很有出息），妥妥的民国才女。
外公应该是配不上她的，可是因为家里成份问题，她可选的机会不多，一次将就一生苦果。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应该只是在书里，因为现实里，我只有他们吵架，甚至年纪一大把了，外公还挥舞着拐杖要上去打她的画面。儿女都已儿女成群了，他们老两口仍乐此不疲，年轻时的激烈程度可见一斑。
外婆是恨外公的，比如不检点，不顾家，不强硬，不够有智慧，她从未直白表达过，我是在她的故事里感受到的，也因此，我和外公很少亲近。那个在家沉默的男人，自有他的存在感，不善言辞的他，在我的世界里，印象却很淡漠。
还有一个不亲近的人是最小的舅妈。她是舅舅的高中同学，他们好上以后，具体什么原因我忘了，但外婆就是反对，各种不喜欢。儿大不由娘，小舅舅固执地结了婚，在城里买了房子，外婆从不出席他们的任何活动，舅妈也很少回老家。我只记得她高挑清冷，不多话，我们之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至今已毫无印象。直到外婆去世，她遗言不许她参加葬礼。我不明白她们之间至死不休的排斥，但不影响我不喜欢她，因为外婆不喜欢。
我同情外婆，也很喜欢外婆，受了她很多的影响。但非要我说出具体是什么，似乎又说不清楚。是她用上扬的反问语气说“这话怎么能说？”“这事怎么能做？”而习得的分寸里？是她教导我女孩子腰要细，脚不能太大太粗糙而有意识的束腰挑鞋子里？是听她的学习上进故事而喜欢上阅读里？是在她评点人物而不自觉的一份清高里？是听她滔滔不绝的讲述而习得的一份眉飞色舞里？说不清楚，这就像问你哪本书让你思想有提升，哪顿饭喂养你长大一样。不知道，但点点滴滴融入心里，慢慢变成你的判断你的观点，进而幻化成气质和修养，滋养你，但说不清楚。
2000年，外婆去世。那年我大三，那天我就是想回家（因为远，母亲没有通知我），老师在宿舍门口拦住拎着行李的我，告诉我今天她课上内容很重要。可我还是想回家，老师见我冥顽不化，走了。我看到了她的背影，但我仍然走了。从火车站出来，去了小舅舅的店里，他们说小舅舅回家奔丧去了，他老娘去世了。我脑子轰然一声，回到家却只看到冷清的家里外公独自坐在大门口，眼有泪光。根据他的指引，我很快来到山上，除了一群眼睛红肿的人，就是一个大大的土堆。我痛哭失声，从此，外婆在里头，我在外头。
二十年了，外婆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竟然有一次我梦到外婆穿着红灰色的呢上衣，笑着问我好不好看，说她要结婚了。我很诧异怎么会做这种梦，是我一贯的潜意识所致，希望她重觅幸福，还是她真在另一个世界开始了新生活，故而来告知我一声？我把这个梦告诉了母亲，母亲只说，像她这样的，再嫁也很正常。于是我们再没讨论过这个问题。
自从外婆去世（两年不到的时间外公也去世），我只回过一次外婆家，家里已大变样，可是原来的老屋，昏黄的灯光，厨房里氤氲的雾气，每每出现在我梦里，还是那般充满烟火气息，那般温暖。要不是如此，我竟不知它们蛰伏在我记忆里，成为镌刻的生命印迹，与我同在。
如今二十多年倏忽而逝，今天我坐在书房烤着火，可时空再怎么转换，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场景，只要有个契机，就会历历在目。今日我慢慢理解了外婆的讲述，一个没有伤痕的人，是不能随随便便提起岁月故事的；一个没有经历过精神与肉体双重折磨的人，是不能轻描淡写述说生命轮回感悟的。一个故事盖棺定论，戛然而止，真要有轮回该多好啊，因为生命轨迹有很多版本，总有一个版本可以弥补遗憾，则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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