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巨大的机翼有些出神。虽然每次都有幸坐在窗边，但挡着视野的机翼总归是不怎么令人喜悦的。我有些无聊，便转头望去陆陆续续登机的人，千篇一律，尽是大众脸，无甚可看。本就是为了散心而去旅游的，也许无聊一些，才能让我疲倦的心得到些许休息。
而这长龙般一个接着一个的旅客间，忽然闪出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皮肤晒得黝黑，头发只留板寸，短袖短裤的朴素运动装突显着他优美的线条，但气质还是那么阳光——真的是他，我脑中空白片刻，而泪水却先自觉地滑落，想擦拭的时候，已经无力抬起手了。那是本该封存在我记忆中的人，一个使我一见钟情，却令我心力憔悴的人。既然往事已不堪回首，我与他形同陌路，那与他偶遇又如何，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臆想罢了，毕竟他心中要是有我，也事不至此。人生的意外几何之多，他的到来，勉强算做未斩断的因果。
我仍偷偷地观察着他，反正我隐在众多座椅之间，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否则他也许会回避我吧。他缓缓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心里一冷，想着他不会要坐我附近吧，可是遇事就做绝的上帝显然不给我斡旋的余地，只见眼前一个散发着男性魅力的帅哥在身旁的空座上坐下，刚好撞上我躲闪不及的慌乱眼神。他也随即认出了我，为我递来一面意味深长的笑。幸好流泪只是刹那的事——但愿他没看见我的泪痕，毕竟那样的五味杂陈只是视觉冲击的一刹。
他很自然地把头转过去，翻阅起座椅上的读物。我很清楚他的戾气是不会支持他长时间阅读的，便揣摩着他想做什么。现在回过神来，方觉既不是仇人，又不是阔别数载的老友，一见面先眼睛一酸，属实有些儿女情长。
飞机缓缓开始滑行，愈来愈响的震动冲击着我的耳膜，邻座的人轻轻一笑，放下读物，便用手捂住了我的耳朵。他的温热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当我下意识想将他的手推开时，他已自己放下。耳膜是舒服多了，没有前时的沉闷，但这依然是那个未告别的男友的功劳，我却实在不能接受，哪怕是如此的一点小事。
当飞机脱离地面的那一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推力从下往上将我往天上顶，我是熟悉的，但仍会感到不适。看着身边那个体格健壮的家伙，我也不免心生羡慕，也许他不会把这当回事吧，但当我的目光投向他时，却发现他已经在偷看我了。酸涩感又卷土重来，我将头一低，眉间一紧，又用手虚托着前额 忍不住又往邻座望去，他的目光早已撤下，却无所事事，没想到与他相处了那么久，他的心思仍是猜不透。
不知邻座是不是睡了，起飞后不久我就觉身边的气息变弱，好奇一看，果真如此。他垂眸的模样像是卸下了盔甲的武士，更添了几分少年的纯粹。浓密的眉毛随着呼吸起伏，而那张口也如鱼一般翕动着，宽阔的肩膀与胸腔也上下颤动。这样的帅气之中透露着滑稽，我刚想笑，却想到了往事，便止住了。
那是我与他相识的时候。在阳光晃眼的球场上，他打完球后许是有些累了，也这么旁若无人地坐在长椅上。我刚好路过，觉得有些热便想坐下歇息，结果他不知有意无意，就这么靠在了我的肩上。我刚欲推开，但看到这样一张帅得张狂的脸，便也默认了。谁知他竟得寸进尺，迷糊着醒来后不管我是谁便直接让我帮他带瓶水，刚想骂过去，但他竟撩起汗水未干的上衣自言自语着“帮我买水的人可以摸一下”。那六块忘不了的棱角分明在我眼前摆开，勾起了我朽烂在心底的欲望，于是我就这么轻轻地抚摸过去，触感仿佛是软化的磐石，令我有些入迷。忽的一下，他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不可以，你还没有买”，然后又将手放下——肯定是没睡醒。我闲来无事，便去阴凉处的小卖部买了瓶冰可乐给他。他也许是被冰凉与二氧化碳惊醒，见到我是个陌生人，慌忙道着歉，解释着刚刚打球前喝了点酒——明知道自己是不耐酒精的体质仍然喝了，后来实在受不了，又出了太阳，才睡在了长椅上。我会心一笑，拍了拍他那坚实的肩膀便走了，而手上仍余着他的汗。
那个暑假结束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将是我的同班同学，且在班里第一次看见他，他和我都是一惊。
飞机终于开始了平稳的飞行，噪声虽未停止，却也明显小了很多。他像初遇时那样，也是昏昏沉沉地眨了眨眼，然后迷迷糊糊地直起了身来。到了发放团餐的时候了，我眼神有些迷离地吃着干面包，而那炒过的绿豆更是有些难以下咽，但我竟波澜不惊地吃下了。我欣赏着窗外变幻无穷而近在咫尺的白云不知多久，直到空姐推着小车来提供饮料与收拾垃圾，才自己是睡着了。飞机有时就是如此神奇，很擅催眠一个本来不困的人。正当我要告诉空姐想要一杯果汁时，邻座率先开口了，正是一杯可乐和一杯牛奶——他所爱的与我“所爱”的。我不知怎的，起了些怨恨，但当他把牛奶递给我后，这莫须有的感慨也不了了之了。
看来他还记得。学期开始时，我和他毕竟见过面，于是很快在班里熟悉起来，因为班里没有过去自己的同学，便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兄弟。我们学校通常会在晚饭前提供水果和饮料，我对吃的并不是很上心，晚饭也不怎么打，在他发现我这一不良癖好之后便也会主动给我打饭，当我看着他在午餐的铃声响后飞奔出教室，如一骑绝尘般地往食堂跑时，便已经能勾起我的心了。而当他一手拿着一盘餐，口袋里装着我和他两个人的水果与饮料之时，就已经沦陷了。他还亲自将餐食放上我的桌子并提醒我要好好吃饭，我便从那时起生出了感动之外的情绪。他在最初几天还特意问我喜欢的水果和饮料，以及喜欢的菜。我虽是无所谓，却也不想敷衍他，便告诉他香蕉和牛奶，并且把喜欢的和不喜欢的菜式告诉了他。没想到平时记知识点如同经历什么巨大磨难的他，竟能将我的要求记得一清二楚，从此之后，我的桌上的菜每日轮换着，但内容都是我那日说的“喜欢的菜”。那时的我已经察觉到自己对他的爱与依恋，但我想着他也许不会接受我吧，便从未将这份感情对他提起过。直到之后他的主动，我才与他倾我所有。
飞机飞在高空之上，果然也要将我的情思也往天上抛得凌乱，那些本应被忘却的回忆，再一次充斥着我空荡荡的大脑。这次我没有偷看，而是直接将头转向邻座，端详着他在干什么，没想到他还抓着那本读物，像是要啃书一般，就不往我这看。他在学习上也是这样的，在某一时刻，为了某一目的可能会吃力地用功那么一下，但总体成绩依然差强人意，可以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学渣。此刻也许是他的心中也在想着什么，才会去读书“消愁”，说到底，是转移注意力罢了。
忽然机舱一震，“遇到气流，飞机正在颠簸”的广播声也随之而来，包里的一柄雨伞落在了脚边，我弯腰捡起，视线却刚好撞在邻座的小腿上。他体育很好，但并没有走特长生的路线，反正他长而健壮的双腿能让他在运动会上一举夺魁，这就已经足够了。当我把伞捡起时，才察觉是那把意义非凡的伞——将我与他罩在一起的伞。
江南的雨要么不下，要么就是倾盆的大。那时是初夏——大概是黄梅季吧，在一天晚自习结束之后，雨便毫无征兆地放肆起来，道路上瞬间十分泥泞，不久后又积累着不浅的雨水。此情景混杂藏着未知的黑暗与昏花的灯辉，让许多同学只能结伴回去或者等着家长来接。好巧不巧，那一天我父母刚去出差，眼看着四周的人一点点离去，我有些着急。刚想去找老师时，却发现自己的好兄弟也没回去，上前一问便知是父母最近在老家有事所以也不在家，我便和他一同回去了，毕竟他住的离我也不远。因为他没带伞，所以自然要与我共用，伞的大小是有限的，频繁的肢体接触也是不免的。在湿冷的空气中，他尚热的体温是那么弥足珍贵，我珍惜着这每一秒如此近距离相处的时光，连呼吸都尽量压低了声。在雨中走了一会，周围无光的凄冷让我有些不安，刚想和他聊会天，却发现他的眉眼间闪着泪光，衬得本就不多的灯光更加苍白无力。我慌忙问他为何，他答的却不多。
“你怎么哭了，是衣服穿少了还是太黑？”
“没什么……”
“快说，不然我把你丢在这了……”
说到这里，我明现感到他的脚步一顿，而后又慢慢说道：“我成绩不好，虽然平时也有给班里做事，和同学们打打篮球，运动会上我也用尽了全力，但仍然没人与我有这么深厚的情谊，你是第一个，这样让我感到爱的人……”
话音刚落，他便转过头，对着我的脸颊轻轻一吻，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应该干什么——我的念想是实现了，那然后呢？在我脸上的余温尚未散去之时，他慌忙向我道歉，边说着是开玩笑，边要与我隔开，这次我选择把他拉回来，搭上他的背，轻轻说了句“我喜欢你”。他固然是惊愕的，却只是说了声“真的吗”，我很认真地站住，对他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放下心来，紧张也感明显消失。我家离学校比他家近，到了我家楼下时，我跑上楼给他找了一把伞，他答应明天还我。而在他走时，我顺势给了他一个拥抱，而他也笑着应了，说着“我也喜欢你”。也就是在那晚，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
真是的，看着一把伞能联想到那么多——我狠狠扯了扯自己的大腿，再看了看邻座，他这次是拿着书睡着了，而他越是可爱，我的心伤得也就越深。
不知是做了梦还是真的只是在发着呆回忆，我惊觉目的地快到了。小桌板已被乘务员悄悄收起，座椅上的活动标识也由绿变红，就是这一点，又勾起了我破落的回忆。我和他的关系也是这么如此迅速地说变就变。
那只是几周前的事而已，发生于一节无法忘怀的自习课。他在那节课上看了我很久，我也不时回头与他对视，并用手势提醒他快写作业。那天的作业我写得格外不专注，脑中还想着假期里与他一起出去玩的计划。而且前几天我刚带他到我家玩过，觉得他挺喜欢我家的——希望他习惯我家的越层房和阳台上的小花园，可是好像自从那天起他就有些神不守舍的，也许是我的错觉吧，不过这些都没有引起当时的我的注意。等到那节课下课后，我飞奔到他的座位上，刚想诉说我的计划，可他却没等我开口，就拉我去了教室。正当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时，他开口便是“我们的感情不是很合适”。我一愣，随即是一阵苦笑，问他是不是开玩笑，还搭上了他的肩，结果他轻轻甩开我的手，与我相顾无言了几秒，便径自回去了。我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是泪水后知后觉地涌出，一刹那间我竟忘了泪为何流。我从来都没在学校里哭过，而在同学们发现我的状态，并安慰之时，却无法说出我为何如此。那样不仅仅是尴尬，更是难以置信、无奈、恐慌、疑惑、不舍……我从未如此崩溃过，而在围着我的人群中，却不见他的身影。随后他便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我，也不再和我线上交流，就这样我昏昏沉沉地过了期末考试，幸而成绩尚可——也许是因为我将失去他的遗憾化作了刷题的动力吧。
再怎么回忆，既定的事实也是无可改变的，这也是我去旅游散心的根本原因。本来的二人之旅变成了一个人孤寂，无论如何也会伤感吧。但我也是人，一种情感动物，理性的思考固然是重要的，但所思所忆终会扰乱我的内心，想后悔，却连后悔之处都无从找寻。在这样情感的杂糅中，随着一阵的明显震动，方知是飞机落地了，回过神来后，我便整理好东西准备下飞机。当飞机停稳，舱门打开后，一条出舱门的长龙慢慢动了起来，旅客鱼贯而出。邻座果然是与我紧挨着走出座位的，还不忘回头递我一眼。
到了等行李的转盘，他还是没和我分开，正当我下意识地要远离他时，还是忍不住问了那天的事，这也是今天我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明明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但真正说得出口的，也就这一句罢了。
“那天，到底是为什么，你让我很困扰啊！”
他叹了口气，像是要道歉一般，半是释然半是无奈地解释起来。
“自从我加了你的微信后，看到你朋友圈发的都是些比较高级的东西，要么是自助餐，要么是新鞋，要么是去哪里玩了的照片，我就觉得我和你本身就有差距。后来去了你家玩，发现你在市区的房子都这么大，而且装修的民国风放到当年也许都是一流的存在，对我而言就很是豪华。阳台上的花很漂亮，我就去查了一下，没想到都是人工特别培育的品种，一株也许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月的零花钱，但对我来说则是一个月的生活费。”
说到这里，他回头望了一眼传送带，看到没有自己的行李后转过头，又微微哽咽了一下，才继续说着。那迷离的神情有如自言自语，亦是暗自神伤，我就这么静静地听着，但心里其实是暗潮涌动。
“我家住的比较远，所以你都没有去过我家，那里其实就是一个老小区里的破房子，里面也有阳台，但纯粹就是晾衣服的。你看我平时可能多冷酷，多帅气，但再怎么样，我家的情况终究是藏不住的，而且怕你有所抵触，或者难以接受。虽然你肯定不会就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但是心里的不愿，我想也是有的。甚至包括这次旅行，也是我从去年就计划起来的，你也许向你父母要钱就好了，顶多用成绩什么的来换，可是我是实实在在的在放学之后去帮着父母认识的那些店主干清理店面这种杂货来要些钱的，而且我自己的生活费也不多，机票和旅游的钱是省吃俭用攒了很久的。也许你没有发现，但事实就是如此，又或者你感觉自己在听什么穷苦城市人小说，觉得离谱又不耐烦，但我想不只我一个人是要过如此的生活吧。在我本来的计划里要坐的并不是这一趟飞机，但看了你的朋友圈中的电子机票，所以我改签了飞机，想再看看你，没想到正好与你邻座。”
他只是因为这些与我断绝吗，看来还真是一个现实的人啊。我从未想过这些未来的问题，而在他的眼里，这些就是不得不考虑的。我不知该说什么，毕竟既定的事实就是这样，能改变的，也就只有我和他的心态吧。
他突然向我走来，将手在我的脸上轻轻一抹，我有些不知所措，回神后才感到泪痕的冰凉，如一双利刃抵在我的脸上。近距离看着他时，背后的传送带与喧嚣的人群早已如虚化一般，唯一清晰的，只有他那不变的容颜和通红的双眼。不知为何，他却是流不出泪，也许是因为他经历的风霜比这更加残酷吧。他把手放回身侧，我刚想给他一个拥抱，或者将他拉住，可他已退了回去，仍看向传送带——几乎是一瞬间的，我完全理解了他，前时的不解与责怪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理由的怜爱。我恨我自己最近对他的误解，但索性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也许这是我唯一可以庆幸的吧。他大概是因为喉咙的干燥而咳了几下，然后补充似地继续说着。
“还有就是成绩，真的，很多人说成绩都是没用的，但也就是小学的时候是那样了，现在就是这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为了帮那些人清理店铺，想着怎么省钱，成绩当然是落下了，自己又不是天才。而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学习，别的也就是娱乐而已，成绩好也应是自然的吧。无论怎样，究其根本，就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与其让你以后觉得一步比一步走得累，不如趁早了断，毕竟我知道你是专一的人，也常偷偷自诩看透了你。”
刚好我和他的行李都传送来了，我们便一起到人群中去取行李。此间我想了无数种答复他的说辞，是我会给他辅导，还是我来给他分零花钱；是我不在乎他的家世，还是未来还长。我第一次感受到现实面前我一个人的渺小与苍白无力，并不是我与他的无能，而是我关注的只是我们的情感，却忘了真实；他刚好相反，只是被一刻的神情感染后，便开始考虑未来。
我与他相视无言，拿着各自的行李往门外走去。此时傍晚的夕阳绚烂着的深沉霞光，正从天上一跃而下。晚风略过道旁稀疏的白杨，树声混杂着夏蝉的鸣叫，穿梭在来往游客的人声里，浪漫而平静。人群明明近在眼前，却恍若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将我困顿在窒息感中，也让各种感官杂糅。明明是尚未开始的旅程，我却感到走遍千里的劳累与空虚，本充实的心情，也就这样随风泄尽。
一出机场，我便控制不住地将他拉到了阴凉无人之处，放下手里的行李，张开手拥抱在他被汗水浸湿的运动衣上。紧实的背脊与分明的骨骼从未变过，只是我想抱得一紧再紧，来掩饰我的慌张无力。他并没有惊讶，反自若地将手搭载我清瘦的肩上，仿佛是在安慰。本能驱动着我将身体一近再近，而感受到的夏日炎炎早已化作我对他的炽烈。就在那一刹，我将一个吻轻轻地落在了他干涩的唇上，恣睢着我这一路上动荡的神经。他像是被刺激一般，身体微微一颤，但立刻接上我的唇，仿佛是和解后的同意。
我想着，也许在某位神明眼里，看到的是生涩的喧嚣下是两个少年在阴处相互吻着沉醉——放不下的，终究还是会回归。他们纠缠着恋爱，缠绵着悸动，感受在理想国中一般的平静永恒在这一瞬间，定格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而青春的气息，就是如此简单，如此清晰，呼吸中羁缠的谅解，便使他们如同新生。
“这次，该换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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