侉奶
村里的侉奶一直到死我都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她从山东来到苏北。侉奶的来历不清不楚,她的老头子老刘爹年轻时到山东贩水果,回到村里就看到老刘爹身后跟着一个大脸盘高颧骨的女人,怀里抱着严严实实的襁褓,是个丫头。村里人都笑了,说刘爹打了小半辈子光棍,结果跑了趟山东带回来俩。老刘爹讪笑,说跟女人的男人是合伙人,后来男人病死了,就跟女人搭伙过了。旁人议论,不像正经女人,不会是窑子里跑出来的吧?有人马上反驳,这模样不像做婊子的,倒可能是和老刘爹私奔的。老刘爹听到风言风语也不生气,一口接着一口吞着烟斗,露出黄牙说,都是眼红,女人屁股大,将来还要给我生儿子呢。
一年后,大儿子发财出生了,两年后,小儿子红中又出生了。老刘爹说不能再生了,再生就是“白皮”了。说这话的时候老刘爹正坐在自家的赌场里玩牌九,大女儿秀玉搀着发财站在人堆后,侉奶和老刘爹挤在一条条凳上,毫不避讳地掏出西葫芦形状的奶子塞进红中嘴里,观察场上形势。
赌场里臭烘烘的,夹杂着劣质的香烟味,斑驳的石灰墙上留着鞋印和孩子们的涂鸦,黑乎乎的泥巴地面坑坑洼洼,布满顽固的痰迹。这丝毫不影响赌钱人和围观人的兴致,侉奶挤在老刘爹旁并不赌钱,但比老刘爹精明。老刘爹面前的票子堆得高了侉奶就一把抢过钱,说见好就收,老刘爹若是连连败阵,侉奶硬是把他从人群中拽出来,任凭老刘爹骂骂咧咧和旁人的嘲笑。侉奶不愿意老刘爹坐庄,风险大,自己还下不了注。她喜欢伺机而动,庄家兴,分文不下,庄家背,穷追猛打。庄家赢钱了,侉奶更高兴,那一个手里攥着一沓票子,脸上红扑扑的,少不了要给旁观者一些头钱。这时侉奶马上拉过秀玉和发财讨要头钱,三人一人五毛,侉奶指着怀里的红中,还有一个呢。庄家又抽出五毛,侉奶还是不依,还有主家(场地费)呢?庄家摇摇头,对老刘爹诉苦,你看看你家侉子,钱最后都到她手里了。老刘爹不答话,侉奶事先跟他打过招呼了,老刘爹可以赌钱,但赌场里必须听她的。这样一天下来,侉奶空手套白狼,能攒下二三十块钱。
也有那不买侉奶账的,刘长丰就是一个。刘长丰说起来还是老刘爹的本家,按辈分该叫老刘爹叔,刘长丰从来不喊,他不是不尊重这个本家长辈,而是看不怪侉奶的市侩样。这天刘长丰坐庄赢了钱散了一圈头钱,就是没给侉奶,刘长丰说我的钱爱给谁给谁。这话听起来没错,但大家都给唯独不给侉奶,这就有点欺负人,让老刘爹下不了台了。老刘爹输的晦气,虎了一句,长丰,你这就欺负人了,按辈分她是你婶呢。刘长丰嗤之以鼻,把钱揣进兜里,拔腿往门外走。侉奶一把拉住他说,刘长丰你不给头钱主家得给吧?老刘爹见女人斤斤计较恼羞成怒,你这侉子八辈子没见过钱是吧,松手让他走。侉奶哪里答应,抱着刘长丰的腿,刘长丰急了,一甩腿,侉奶脑袋磕到了门槛上,马上就破了相,糊了一脸血。老刘爹不干了,趁着刘长丰愣神的当口,一条凳拍在他脑袋上,刘长丰当即倒地,不省人事。赌场里乱成一锅粥,有掐刘长丰人中的,有给侉奶止血的,有向村长报信的,也有浑水摸鱼捞走桌上钱的,而老刘爹趁乱跑掉了,从此杳无音讯。刘长丰脑震荡留下后遗症,翘着兰花指哆里哆嗦,天天来看老刘爹有没回来,他只是象征性地站在侉奶家门口望一眼,他不敢进门,侉奶门后藏着铁锹,随身带着匕首。
老刘爹消失后,侉奶每天以泪洗面,半年下来老了很多,头发花白,颧骨更高了,头上扎着粗布头巾,活像老太。侉奶说你们还来我家赌钱吧,大家明白侉奶没了男人,断了经济来源,想攒点头钱主家钱。出了老刘爹这事,谁还有心情去他家,再说农村人也不是天天赌钱的,只有农闲或者过年才能畅汗淋漓地赌一把。刚开始也有可怜她的去她家赌,看着侉奶那张苦瓜脸,就没兴致了,赌钱本来就是放松心情的,谁也不是来做慈善的。慢慢的,侉奶家也就“人去楼空”了,侉奶寂寞,喊邻里妇女打牌,妇女们不愿意,找借口推脱。侉奶就把三个孩子聚在一起玩牌九,发财刚好够到桌子,红中干脆站在条凳上。孩子哪懂玩牌,侉奶掷骰子,把牌分给他们,替他们翻开,“天、地、人、和、长”,孰大孰小,一丝不苟。侉奶说秀玉输了,秀玉就交出一颗瓜子,侉奶说发财赢了,又给发财一颗瓜子,看了红中的牌说和红中点子一样大,但庄家吃下家,毫不含糊地吃掉红中一颗瓜子。秀玉大抵能明白牌面大小,发财和红中完全是凑数,玩了两把就坐不住,要去抢牌抢瓜子,侉奶便把牌一撂,喊秀玉去厨房烧火。
东头的马婶是热心肠,东村西庄前前后后做成了四次媒,大家不叫她马婶,叫她福婶,夸她功德圆满。福婶劝慰侉奶,趁还年轻得找个伴,侉奶眼泡红红的,啜泣说,老头子是死是活还不知道。福婶掸掸围裙上的面粉,蹙着眉说,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男人在外没个正经的,老刘有没再成家都不好说。侉奶突然止住泪水,像是恍然不悟,这老刘没啥特别能耐,在床上倒是能让女人俯首称臣,想到这里,双颊绯红,放下簸箕,径自进里屋里,把福婶尴尬地晾在门口。
侉奶想通了,这孩子还小,不能沉沦下去,一个女人扛不起整个家庭。她开始装扮自己,把头发焗成黑色,在脸上涂雪花膏,粗布头巾也扯掉了,换上崭新的红夹袄,年轻了十几二十岁,惹得老光棍老鳏夫们心猿意马,也惹得女人们提高了对男人的警惕。
福婶给侉奶说了个媒,男人是邻村的木匠老沈,老沈精瘦,脸色蜡黄,前年死的老婆,在人高马大的侉奶面前一对照更是弱不禁风。侉奶没同意,说老沈挑不动水,耕不动地,福婶说老沈有木匠手艺,挑啥水耕啥地?侉奶还是没同意,嘀咕着,老沈面相不好,命不长。福婶怏怏回去了,骂了句,死侉子。村人看老沈垂头丧气地离开,都打趣说侉奶是嫌老沈不中用,在床上一折腾能散架。
福婶本来不愿再给侉奶说媒,思来想去总觉得心里憋屈,她说媒从没有失败过,她要跟侉奶较劲,跟自己较劲,非说给侉奶说成功,要不然对不起“福婶”这个荣誉称号。福婶问侉奶要什么样的,侉奶说不上来,称反正不能像老沈那样瘦不拉几的。福婶心里有数,又介绍了镇上的卢家根。卢家根是独子,小儿麻痹,一条腿不便利,四十岁还没娶到女人。卢家根虽然腿不利索,手上功夫不马虎,他在街上炸肉圆,坐在椅子上光着膀子,挥舞双刀剁肉,很是气派。这卢家根命不好,三十五岁的时候看过一门亲事,女方是村里的哑巴,长得周正,双方都很满意。卢家根跟父母商量把平房盖成楼房,父母就这一个儿子,倾其所有盖起了楼房,等到封顶时谁也没想到,房顶上的瓦匠脚底一滑,栽到下面的水泥地上,当场毙命。卢家根赔得倾家荡产,婚事也自然吹了,过了两年,虽说一口气缓了过来,但没人愿意给卢家根说媒,背地里都说他是丧门星,去年母亲郁郁而终。父亲老卢安慰他,儿子你放心,你没娶到女人,我是不会死的。
侉奶听闻了卢家根的情况不置可否,转过天上街去考察他。卢家根不知道侉奶来,仍然赤膊上阵,露出黝黑的肌肉不停地剁肉,侉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半个月后,卢家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勒条肉,屁颠屁颠来到侉奶家。头一回比较隆重,侉奶特地修剪了粗大的眉毛,脸蛋上扑了厚厚的粉,还在理发店烫了时兴的蘑菇头。侉奶留了卢家根吃午饭,炒青瓜、焖茄子,就着他带来的勒条肉烧了红烧排骨。三个孩子犹如饿虎扑食,齐刷刷地去夹排骨,侉奶不好意思,不停地打断他们的筷子,卢家根憨笑着说,多吃点,肉多呢。侉奶嘴上数落孩子没眼色,心里明白,孩子们也是难得吃上一顿肉,三个孩子,吃饭上学,不省着点哪行。吃完饭卢家根见侉奶没有留他的意思,就回去了。第二回改在傍晚来,依然拎着勒条肉,上次的勒条肉早被侉奶码上盐巴腌咸肉了,每次切上一小块炒雪菜能吃上小半年。卢家根吃过晚饭说散散步,消化消化呗,侉奶说行,留秀玉在家洗碗,带上发财和红中陪卢家根在河边散步。卢家根唯一处过的对象还是哑巴,跟女人约会根本不知道谈论什么,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卢家根问,你家男人去哪了?侉奶说爱去哪去哪。卢家根又问,你知道街上的冯五猪头肉为什么那么香吗?侉奶摇摇头,卢家根神秘兮兮地说,我亲眼见他掺了罂粟壳。侉奶问卢家根,你一年能赚多少钱?卢家根说,生意好能赚七八千,生意不好也有五六千。侉奶心满意足,又问,如果我跟你过,你打算再生孩子吗?这可把卢家根难住了,他摸不准侉奶想要的答案,于是狡猾地回答,再看吧,还得征求你意见呢。月上梢头,蚊子蠓虫也从芦苇丛中升腾,密密麻麻,扑面而来,侉奶扇动蒲扇,卢家根不停跺脚,发财和红中嚷着要回家,卢家根在侉奶家过夜的幻想破灭了。
卢家根的父亲老卢义愤填膺,数落儿子糟践东西,骂侉奶一个二道靶子(已婚女人)装什么大姑娘,成不成该给个痛快话。旁人也火上浇油,抖出侉奶以前在自家赌场贪得无厌的行径,骂侉子心黑,卢家根娶了她必定被她榨干。老卢也很担心,虽说儿子难娶女人,可这侉女人一是贪婪,二是拖着油瓶,卢家这点家当三下五除二就被瓜分了。可卢家根像是着了她的道,背着老卢往侉奶家跑,终于在侉奶家过了一夜,死命搂着侉奶。卢家根是饥不择食的老处男,侉奶也是久旱逢甘霖,这夜间风流自不必说,可侉奶得把握分寸,天蒙蒙亮就把卢家根赶走了。卢家根舍不得,侉奶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卢家根挠挠头,我们这不好上了吗?侉奶理理鬓发,不在于一时,现在名不正言不顺。有了侉奶的滋润,卢家根跑得更勤了,还把她家的老房子修葺一番,连福婶都说,侉奶前世修来的福。
就当两人关系迅速升温时,老卢把儿子唤了回去,家里还坐着宗族长辈。卢家根看父亲和长辈的脸色,什么都明白了,他们是来劝说他和侉奶断绝关系的。长辈们苦口婆心,说侉子和买来的山里老婆一样,都靠不住,说不定结了婚卷了钱就一走了之了,况且侉子拖着三个孩子,今后生活压力巨大。卢家根找不到理由反驳他们,长辈们出了点子,把出过事的老房子卖掉,重新买一间楼房,不愁没女人找上门。卢家根不说话,老卢阴着脸,语重心长地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不想你今后受罪。卢家根毕竟孝顺,说知道了,默默到门外支锅生火,抽起闷烟。
老卢雷厉风行,老房子卖给一个外乡人,又在街东头买了一间楼房,靠近菜场,地段更好。果然,没多久就有媒婆上门了,还不止一个,要说卢家根否极泰来,最后竟然娶到一个健全的未婚女人。女人眉目清秀,谈了两场恋爱伤透了心,发誓不再找对象。一晃过了三十,惊醒过来,再想找,高不成低不就。到了三十五岁成了明日黄花,也没什么挑三拣四的资本了,卢家根除了残疾,人品好,肯吃苦,街上又有房子,真找不出什么毛病,女人也就默许了。结婚那天派头很大,四辆桑塔纳开道,一把一把喜糖往车窗外扔,鞭炮炸红了整条街。新娘化了妆好像十八岁大姑娘,卢家根合不拢嘴,向窗外招手,几个小青年啧啧称赞,羡慕嫉妒恨。
卢家根的婚讯传到侉奶的耳朵里,侉奶不动声色,过两天发现她换上了旧衣裳,脸色难看,眼角挂着泪痕。福婶过意不去,拉过侉奶的手,说想哭就哭吧。侉奶没哭,狡辩,我跟他本来就不会有结果的。说完又告诉福婶,以后不用操心她的婚事了。福婶识趣,逢人就叹息,她这媒婆的英名终究没能保住。
秀玉初三了,三个孩子上学让侉奶越来越力不从心。孩子上学她在家做布鞋卖,孩子放暑假她就出去打零工,放寒假就出去要饭,一个年下来能讨到一两百斤馒头。乡里挖灌溉渠,需要个伙夫给工人烧饭,侉奶就去了。来应聘的伙夫还有两个人,一个给乡政府食堂烧过饭的,一个做家宴的,都是老手。侉奶穿着补丁薄衫,央求负责人说,行行好,让我烧饭吧,我是寡妇,家里三个孩子都在上学,饭都吃不饱。那两个应聘的看侉奶可怜兮兮的,十分大度,对负责人说让给她吧,孤儿寡母的。
侉奶烧大锅饭,油水足,脸色慢慢红润起来,剩菜剩饭全部打包带回家,工人们也有红眼的,可想想她的处境也无可厚非。临过年,侉奶罕见地给自己和三个孩子都买上了棉袄,簇簇新,羡煞旁人。传言又起,侉奶在工地上不光烧饭,还做皮肉生意。福婶不相信,侉奶都四十几的人了,哪有人要。别人说工人有不少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呢,侉奶年纪是大了点,可价格便宜,十块钱一次。
大年初一早上,侉奶闻到一股臭味,一开门发现墙上和门上都被泼了粪,这意思再明了不过了。过完年,侉奶到工地上复工,负责人说你不用来了。侉奶问,他们说的事你信?负责人很坚定,宁可信其有。侉奶回到家,坐在门槛上像疯子一样嘶吼,日你妈的,就晓得欺负寡妇,邻居围了上来劝解,无果,都散了去,侉子犟。侉奶骂到深夜,引得村里的狗此起彼伏地嚎叫,骂累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墙上写上“十块一次,过夜二十”,第二天全村躁动,妇女主任好说歹说才让侉奶把字迹铲掉。
侉奶的布鞋也卖不出去了,因为都说她做的布鞋是破鞋,侉奶山穷水尽了。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的秀玉不得不辍学,带上侉奶牙缝里省下的五百块钱去广东打工了。几年后,发财初中毕业进了农机厂当学徒,红中上了高中,老师说是大学苗子,侉奶把家里的鸡蛋都攒下给红中加营养。这天,侉奶蓬头垢面,在鸡圈里铲鸡屎,一个亭亭玉立穿着洋气的大姑娘拖着行李箱来到她家门口,一头金色烫发,粉面朱唇,踩着高跟鞋。侉奶怔怔地站在鸡圈里,打量着时髦的姑娘,问,姑娘你找谁啊?姑娘笑了,妈,我是秀玉。侉奶手上沾着鸡屎,不敢靠近女儿,仿佛秀玉是易碎的瓷娃娃。侉奶变颜变色,最终哭起来,秀玉啊,秀玉……秀玉站在原地咯咯地笑,妈,是我啊,我是秀玉。
秀玉的变化太大了,原来只是个梳着大辫子土里土气的毛丫头,现在出落成风姿绰约的大姑娘了。她比侉奶好看百倍,瓜子脸,高鼻梁,加上漂亮的装扮完全像大城市人。村里的小伙子坐不住了,有事没事路过侉奶家朝里面张望,等瞧见秀玉又顿时自卑下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镇上有钱的主也蠢蠢欲动,前前后后七八个媒婆踏进侉奶家门槛,都把男方吹嘘得天花乱坠。侉奶受宠若惊,一辈子没见过这阵势,她想不到也有被人捧着的时候。她得拿架子,对媒婆事先声明,礼收下一律不退,成不成全看缘分。七八个小伙子陆续出入,侉奶问看上哪个了,秀玉摇摇头,一个没看上。秀玉在家呆了一星期,给侉奶留了五千块钱,又风尘仆仆离开了。
镇上和村里人阴阳怪气,你家秀玉毕竟城里人,将来要嫁省长儿子呢。侉奶不甘示弱,嫁不嫁省长儿子跟你们有屁关系,平时没看你们哪个张一张望一望,秀玉回来了全他妈贼眉鼠眼的。
侉奶隔三差五给秀玉打电话,说又有几个媒人上门说亲,媒人说其中有两个在镇上有权有势,关照你成不成先回来看下。秀玉拗不过,回侉奶她有对象了。侉奶一惊,连忙追问哪里人,干嘛的,多大岁数。秀玉轻描淡写地说,广州人,局长家儿子。侉奶叫了声“乖乖”,问什么局长?秀玉白了她,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是大官,比乡长还大。
侉奶兴奋一宿,这不仅关乎秀玉的幸福,发财娶老婆,红中考大学找工作都将顺顺当当了。发财从农机厂回到家,侉奶烧了顿大餐庆祝,把一只下蛋母鸡炖了,还到小店买了洋河大曲。发财老远闻到香味,没等发财问,侉奶按捺不住喜悦,把秀玉的喜讯一股脑告诉了他。侉奶本来还想把红中从学校叫回来,怕影响他学习。侉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对发财说,以后看到你姐别“秀玉秀玉”没大没小的叫,秀玉现在放个屁能把你们厂长压死。发财唯唯诺诺,那是,别说厂长,就是乡长在我姐面前也得低着头。侉奶又叮嘱,秀玉现在还没结婚,八字未见一撇,你别仗着你姐膨胀,该干活干活,过年过节还得给厂长送礼,争取明年转正。发财脸红通通的,哈着酒气说,妈你放心,我是闷声大发财。
发财回到厂里还是一如既往,倒是侉奶自己憋着难受,有意跟邻居们挑话题往秀玉身上扯。邻居家有女儿的就打听婆家的来历,有儿子的就打听有没地位,说着说着别人就会忍不住问起秀玉,侉奶假装低调,仍是难掩喜色。我家秀玉……嗨,侉奶说到一半停下卖关子,旁人催促,秀玉怎么啦?侉奶接着说,姑娘念那么多书没用,秀玉也就初中毕业,谁能想到她现在找了个局长儿子。旁人“啊”的一声,肃然起敬,有做父母的,女儿大专毕业嫁了个普通人家,心里不平衡,回头窃窃私语,这秀玉看起妖里妖气的,不会是人姘头吧?另一个附和道,十有八九,初中毕业能有什么能耐,侉子就骚,生的闺女能好到哪去。
这话传到侉奶耳朵里,也让她冷静下来。秀玉只是个初中毕业的农村丫头,局长儿子凭什么看上她?就因为她漂亮?侉奶虽然没去过大城市,但直觉秀玉这模样在大城市里比比皆是。侉奶心存侥幸,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务之急是赶紧让秀玉成婚,让这事板上钉钉。秀玉一推再推,一会说还小,一会说男方正处于工作起步阶段,侉奶越觉得有猫腻。侉奶郑重其事地说,秀玉,我在家已经把你的情况都宣布了,你要成不了我的老脸没处搁。侉奶说的是真话,因为秀玉的攀高枝,发财都连带受益,有三四个姑娘都主动向他求爱。更夸张的是,红中刚考上大学,乡里财政所副所长就委婉地表露想和侉奶结秦晋之好了。侉奶自己更不用说,每天哼着小曲,到左邻右里家打麻将,别人不再称呼她“侉奶”,都恭敬地称呼她“刘奶”。要不是秀玉一再告诫,侉奶都想收下村人求秀玉办事的礼物了。
侉奶的眼皮一直在跳,她告诉秀玉,秀玉一天不结婚,她这心就一天天悬着。过了两月,秀玉终于宣布婚期已定,邀请侉奶和两个弟弟去广州。侉奶和儿子先来到广州的新房,三室两厅,欧式田园风格,温馨浪漫,侉奶直咂嘴,跟画上一样。秀玉向家人介绍家具,大理石桌子出自某某意大利设计师,要一万块,听得侉奶瞠目结舌。晚上到婚宴现场,只有三桌,菜肴倒是丰盛,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侉奶不敢动筷。侉奶悄悄问秀玉,这婚礼桌数是不是太少了,农村结婚还要摆上七八桌,秀玉说,城里人节约,不讲究排场。等到新郎出场,侉奶傻眼了,侉奶原本以为新郎是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结果是个大腹便便,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场内播放着温馨感人的音乐,司仪用磁性的嗓音向来宾煽情。好不容易挨到婚礼结束,侉奶一把拉过秀玉,质问道,你不是说局长的儿子吗,这男的看上去都能做你爸了。秀玉红着脸,如实交代:新郎是个离了婚的局长,她都怀了他的孩子了,之所以不敢告诉侉奶事实是怕她接受不了。侉奶叹了口气,你活得好就行了。
按理说,新郎由局长的儿子变成局长,级别是升高了,可侉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逢人问起秀玉也不像以前那么底气十足了。
秀玉家儿子壮壮三岁那年,秀玉带着他开了辆宝马回到老家,俨然成了贵妇。侉奶问孩子他爸呢,秀玉说省里开会,脱不了身。壮壮惹人可爱,秀玉让她喊侉奶外婆,他喊完外婆问妈妈,外婆怎么像巫婆?侉奶颧骨大,眼睛亮,扎着头巾,佝偻着腰,可不像巫婆嘛。壮壮给村里的孩子带了稀奇古怪的玩具,村里的孩子则带着他去打弹弓,钓龙虾,城市和农村的孩子体验着各自的神奇世界。
侉奶看着漂亮的外孙子,对中年女婿不再芥蒂了。路途遥远,她跟女婿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结婚,一次是外孙满月。女婿对她不错,外孙满月那次,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请她吃了西餐。侉奶第一次吃牛排,不敢相信那是牛肉做的,她问女儿女婿,这牛肉怎么不像我吃过的黄牛肉?女婿笑道,那是新西兰进口牛肉,品质不一样。晚上住在女儿家,女儿给她准备了全新的洗漱用具。第二天一早,秀玉到洗脸池一看,昨晚给妈妈准备的牙刷竟未拆封。秀玉嗔怪,妈,你怎么不刷牙?侉奶扭捏,难为情地说,别告诉你男人,昨天的牛排太好吃了,我舍不得把味道刷掉……
侉奶这几年好事连连,秀玉放一边,发财从农机厂转正,娶了镇上卖水产的女儿,媳妇高中毕业,继承父业,精明能干,对侉奶也是恭恭敬敬,刚上市的鱼总要送上十几二十斤给她。红中今年大学刚毕业,正和乡里财政所副所长的女儿许丽娟打得火热,与此同时,红中刚通过地方公务员考试,报考的县里财政局,未来岳父正在为他的面试疏通关系。
红中面试前的半个月,初夏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田间麦浪滚滚,农人们扛着锄头在田埂间行走。侉奶正在午睡,几声警笛把她惊醒了,四五个警察跨进门槛问,这是刘秀玉家吧?侉奶本能地否认,不是,你们找错人了。秀玉从里屋穿着睡衣走了出来,妈,他们没找错。侉奶试图拦住警察,秀玉你犯了什么罪啊?有事你们冲我来。秀玉提心吊胆的这一天还是来了,她苦笑对侉奶说,贪污罪。
秀玉撒了个弥天大谎。他的局长男人是真的局长,不过并没离婚,秀玉是他包养的情人,新房就是局长买给她的藏身之所。因为局长没离婚,秀玉跟局长领不了结婚证,当初的婚宴之所以只有三桌也是不敢声张,所谓来宾不过是局长拉来的“临时演员”,只要瞒住秀玉的妈和两个弟弟,管吃管喝,临走还能领一百块钱。局长说只要给他生儿子马上和老婆离婚,等到真生了儿子后,局长又犹豫不决,说时机还没成熟。为了补偿秀玉,局长把几百万的非法财产转移到秀玉的名下,等儿子上幼儿园就设法让他们母子先移民到美国。局长的如意算盘,秀玉的美好梦想,被局长的老婆击得粉碎。局长老婆在雇佣的私人侦探掌握足够的证据后,实名举报信直接寄到了省纪委。局长听到风声后安排秀玉和儿子回老家,自己打算逃到国外避一避。天网恢恢,局长在机场被检察院人带走了,秀玉自然脱不了干系。
秀玉把哭喊的儿子留给了侉奶,泪眼婆娑地说,妈,我们肯定要坐牢了,女儿不孝,外孙无辜,请你照顾好他。
秀玉的事全县轰动,县委紧急召开廉政会议,给机关干部敲响警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丽娟突然和红中分手了,分手原因只有简单的一句 “不合适”。侉奶骂许丽娟婊子,谈了那么久说“不合适”,她心里清楚,这是秀玉被抓导致的,并且是连锁反应,面试胜算在握的红中被刷掉了,许丽娟的爸马后炮,称县委刚开的廉政会议,谁也不敢暗箱操作。
红中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倒头就睡,睡到晚上喝了碗山芋粥。侉奶安慰红中,那许丽娟不是好东西,势利眼,就算你跟她结婚了以后也得扳人家下巴颏,不自在。红中说,妈你别说了。侉奶振振有词,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堂堂大学生还怕找不到工作,找不到老婆,明儿就托福婶打听打听……红中又倒下去,把头蒙在被子里,不再答话。
夜里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壮壮搂着侉奶哭着要妈妈,侉奶拭着泪水,只好骗他说,妈妈跟警察叔叔抓坏人去了。侉奶心中忐忑,放心不下另一屋的红中,等壮壮熟睡,悄悄下了床,来到红中的房间。侉奶愣住了,红中不在,摸摸被窝还是温的,桌上有一封信,侉奶老花眼,看不清楚。她慌了,靸着拖鞋往外跑向邻居求救,一边请人看看信的内容,一边组织人手找红中。别人一看信的内容大呼不妙,这是红中的遗书,赶紧披上雨衣快步往河边跑,几道手电筒光乱窜,一起喊着红中的名字。虚惊一场,红中坐在河边,一声不吭,淋成了落汤鸡。众人把红中拉上岸,红中落寞地说,我真是没用,死都不敢死。大家七嘴八舌地劝慰红中,语气中带着责怪。红中,好死不如赖活着。红中,你妈一个寡妇把你们拉扯大容易吗?你寻死就不想你妈的感受?红中,秀玉已经让你妈备受打击了,你再不好好过,你妈还怎么活?红中……
红中湿漉漉的走在泥泞的乡村小路上,每个人的话都像一把刀子割他的心肝,他恨许丽娟和她爸,但更恨的是秀玉,秀玉哪怕晚点出事他也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不过恨秀玉也是毫无道理,秀玉没给过他任何承诺,完全是许丽娟和她爸趋炎附势。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没本事,妈妈曾经促哄他“先上车,后打票”,许丽娟一生气他就退缩了,要是霸王硬上弓,生米煮成熟饭这亲事还能黄?这面试还能通不过?红中越想越懊恼,侉奶一刻不离,生怕他再想不开。
麦子熟了,侉奶问红中去不去割麦,红中说没兴趣。侉奶烧好饭,带上壮壮,把红中锁在家里。侉奶想的太简单了,一个人真要寻死有的是方法,锁在家又有何用?在家可以上吊,可以撞墙,可以割腕。红中没有选择这些痛苦的死法,他胆小。为了壮胆,他喝光了一瓶白酒,胸胆开张,血气迸发,趁着迷糊劲把准备好的敌敌畏一饮而尽。侉奶回到家时,红中的尸体已经硬了。
侉奶一辈子没这么伤心地哭过,秀玉被抓她没怎么伤心,秀玉是罪有应得,红中品学兼优,却落得如此下场。是许丽娟父女逼死他的吗?可分明是红中自己喝的药。世上不如意的人多着呢,不能都去寻死吧。
发财不放心,把侉奶和外甥接到镇上住。儿媳妇还是很恭敬,侉奶自觉,她来住可以,带着秀玉家的儿子就有点寄人篱下了。发财在农机厂上班,儿媳妇在摊上卖鱼,侉奶找活干,扫地、洗衣、做饭,生怕吃白饭。住了个把月,侉奶发觉不对劲,儿媳妇卖鱼,家里自然吃鱼多。刚来时儿媳妇都挑最鲜活的鱼给她烧,现在给她的鱼都是半死不活的,有的没等下刀就不动了。这儿媳妇是绵里藏针,变相地赶她走。她得走,并且不能跟发财说实话,只要她对发财好就行。侉奶对发财说,当了一辈子农民放不下家里的地,有空再来住。发财的老婆嘴角挂着笑,假惺惺地挽留,妈,是不是我照顾不周啊,你看我这整天也怪忙的。侉奶说,我嫌鱼太腥气,过一阵再来住。
侉奶得了白内障,视力越来越差,脑袋也昏昏沉沉,她怕壮壮走远,过两分钟就要唤下他。侉奶躺在藤椅上打盹,迷迷糊糊看见老刘爹走了过来。侉奶惊讶,你还活着?你去哪了?老刘爹说,我活不了了,要去阴曹地府了,我来看看你。侉奶醒来心有余悸,村里有会看相的老先生宽慰她一切无忧。老先生说了善意的谎言,根据他多年的经验,死去的亲人想见活着的亲人,预示大限将至。侉奶对着老刘爹的照片上了柱香,祷告,你要活着就回来,刘长丰过世了。你要死了就保佑我们全家幸福,保佑秀玉早日出狱,在那头好好照顾红中。
侉奶打算七月半再在路口烧点纸钱,没等到七月半,她等到老刘爹的消息了。老刘爹在云南贩毒品和枪支,判了死刑,被押回县里,即日行刑。侉奶昏过去了。壮壮机灵,看外婆不省人事赶紧喊人,我外婆死了,快救救她。
行刑这一天,老刘爹和另外几名死刑犯被押往县郊的乱葬岗。福婶牙掉光了,抹着泪问侉奶,不去看看?毕竟夫妻一场。侉奶摇摇头,我男人早就死在山东了。福婶走后,侉奶给发财打了电话,发财,你要有空就去给那死鬼收个尸,没空就算了。发财回来,侉奶问见着活人了吗?发财说,武警把守,不让看,到我手上就剩骨灰盒了。侉奶说,罢了,他也没脸见我们。
侉奶把老刘爹的骨灰盒放在他照片后,每天对着它说话。老刘,没想到你能耐那么大,还贩毒贩枪?老刘,你在外没再成家吗?咋没见你女人孩子来替你收尸?老刘,你见着刘长丰再教训他一顿,他欺负我我永远忘不了。对了,老刘,别忘了给红中找个好老婆,这孩子白读了一肚子书。
有一天,侉奶把发财喊回家,跟他交代后事。发财,妈可能活不长了。我死后,壮壮请你养他几年,秀玉回来会感你的恩的。也不会让你白养,我还有点棺材本。侉奶让发财把床板掀起来,下面一个布包,包着一本存折。侉奶说,妈一辈子就存了两万块,你将就点吧。发财泪如雨下,跪在妈身前。妈你别瞎想,我明天就接你回去住,姐早晚会回来,好日子在后面呢……侉奶打断了他,你要真有心妈求你办一件事。发财止住泪,问什么事。侉奶说,我想吃煎饼裹大葱了,你看能不能买到。
发财明白她想山东故土了,他坐车到县里,有徐州煎饼,有手抓饼,就没找到山东煎饼。发财悻悻回来,对侉奶说,妈,我周末到市里再帮你找找。侉奶有气无力地说,算了。又指着壮壮对发财说,你把你外甥带走吧,这孩子吵得我睡不着觉,我想清静两天。
有人说侉奶不管怎样混得好死,脑溢血一觉睡了过去毫无痛苦,不像福婶,胰腺癌,疼得满地打滚,最后瘦得皮包骨头,一口水都咽不下去。
发财一家带着壮壮跪在侉奶灵前,壮壮懵懂地问发财,外婆睡着了吗?发财伤心地说,外婆死了。壮壮不解,又死了?发财哭笑不得,点点头,这次真死了。秀玉家儿子“哦”了一声,不再吱声,像是若有所悟,忽然扯开嗓子嚎啕大哭,你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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