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1.

芳儿其实算是我的发小了，我比她年长一岁半，高她一届。

她是我外婆那边的，她们家和我外婆家离得很近，走路两三分钟。我们小时候一共三个人，琳子，芳儿，我。

我们三个老是玩儿在一起，我每次回外婆家这俩都会跑来陪我，去她家睡去琳子家睡，她们到我外婆家陪我睡…

总之是很要好的。

芳儿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脸圆圆的，嘴巴小小的，总是笑。我印象里她成绩还挺不错，中上水平吧，琳子更好一点。这一点其实也没拉开太大差距，大概就是95和98这样的。

那会儿我刚上初中，她们俩还小学六年级。我回去的时候，芳儿因为离我更近，我们俩当天晚上就一起玩儿了。她说考试比琳子低了5分，要是那道数学题没算错，那就比琳子好了。

我觉得挺不错，俩小姑娘互相较劲，在好的方面还是有促进作用的。

2.

初中的时候人际关系就比小学要复杂一些了，想法也多了起来，长大了一点，大多数都是正处于青春期。

芳儿家里挺穷的，她妈轻微智障，她舅舅也是，甚至比她妈严重一点。全家靠着爸爸在厂里上班养活，外婆是个挺不羁的老太太，有好几任丈夫，也不怎么管家里。

青春期女孩子会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会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会想要跟人比较……

一切青春期该有的负面情绪芳儿都没有落下，她越来越自卑，越自卑，就越想要掩饰。

掩饰她的家境，掩饰她的家人。

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一切？我每周都会去外婆家，每次去，她都来找我，我是她整个童年，乃至青春期唯一的好友。能说心里话，知根知底的那种好友。所有她不能跟她那帮姐妹说的，她都告诉我。对于她，我几乎是知道地一清二楚。

2.

我第一次察觉到芳儿有点不对劲是在她初一的时候，我那会儿初二。

我那次回外婆家，照例跟她一起出去吃烧烤。回来的路上她突然问我，“姐，你们学校你能帮我叫几个人来吗？厉害点的。”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叫什么人？”

她本来还有点尴尬，结果被我一脸的懵弄得急了，“就是，我跟人干架，我这边人不能寒酸啊！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叫几个？”

我更懵了，想我一个天天上课睡觉下课看小说，周六周日赶作业的好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哪里去认识这些所谓“厉害的人”。

我老实告诉她，“我不认识啊，怎么给你叫！”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她好像特别吃惊，整个人手舞足蹈的，说着不可能，说我一看就像是个领头的，说我肯定认识很多……

我不知道怎么去打断她，那会儿也没有觉得这事儿不对劲。我还挺单纯地替她着急，怕她真跟人干架然后人手不够什么的。

想来也真是蠢，一年前跟你说自己成绩跟小姐妹只差几分，语气里都是懊恼的人，突然开始跟你谈论干架的事了。

我很晚熟，初三才知道什么是喜欢，两个人“耍朋友”是什么意思。所以在那会儿我压根就没往她变了这方面想。感觉挺正常的，每个学校都有的事。

3.

之后她来我家玩儿，我们晚上可以聊到好久。他给我讲学校有人追她，但她不愿意，对方是另一个学校的老大，她还挺顾忌的。

我当时挺天真劝她，“想那么多干嘛，他也不能直接跑你们学校去逮你。”

后来估计是真跑她们学校逮她了，我听外婆他们那儿的人说她跟一社会混子天天玩儿在一起。

那会儿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我们学校也有小女生跟一些很“社会”的男生在一起，在学校招摇，放学了在街上招摇。

大家都觉得这是那个年龄正常的事，事情就越变越坏了。

家长呢？

我们家顾不到她那么远，我那会儿又不惹事，肯定没人管。

她们家，很惨的，不是不想管，根本管不过来。

3.

后来我上高中去了，去了外地，她时常给我打电话，讲她最近发生的事。

“我跟他在一起，他竟然想睡我！我就把他甩了。”她毫不在意地讲着，我听地心惊胆战，高一知道的事情挺多了，“想睡我”三个字我可以脑补太多，譬如强奸，因为芳儿明显是不愿意的。

“他还在纠缠你吗？”我很担心她，她们家越来越管不了她，我也意识到她是走在一条不太正确的路上。

“在啊，天天校门口堵我，我看他挺可怜的，就跟他和好了，我们俩说好了不上床。”

我还是担心，担心那个男的还想睡他。

离我寒假不远了，我想等放假去她家找她。

听我外婆说她开始不回家，在外面跟人鬼混。我不太明白鬼混是指那些鬼混，如果只是玩儿，我觉得没必要用鬼混这么严重的词。

晚上跟她吃饭，她告诉我她的好朋友被破处了。

“她给我说太痛了，痛得她都哭了，那男的都不停。”她咬着筷子摇头晃脑地说着，也没看我。

我当时吃惊，“她才多大啊？也敢跟别人上床了？”

“十五岁了，差不多吧，我朋友就没几个是处的，”她顿了顿，吃了口土豆，继续含糊不清的说，“我听你的话嘛，没跟她们学。”

我看她笑得眼睛弯弯的，又乖又漂亮，也就没继续想。

我们高高兴兴地吃完饭回去，路上她又给我说她男朋友的事情。

“他对我特别好，除了你没人对我那么好了。”

我见她高兴，打趣地问：“那他有没有想上你？你不准让他得逞啊！才多大啊。”

“怎么可能！”她大笑道，“不过上次我们家没人的时候他来陪我睡，把我抱着，亲了我满脸的口水，还摸我，我被他烦死了。”

我听着有点不对，想起之前听见的流言蜚语，“你就带他回家睡了啊？”

难怪别人说她很难听的话，什么不三不四，三天两头带人回家，年纪小不学好……

我其实都不信那些话，我觉得他们都是在欺负她们家懦弱，没一个硬气的人，才能随便说的。

这会儿看来，也有部分是真的。

“我们又没做什么，你放心吧姐，我答应过你的。”

我点头，心想你要真这么听我的话，那就好了。

4.

她终究没有听我的话，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上的职业技校，我记得是学了个美容美发。

我高二了，已经分文理科了，整天也忙，跟她很少打电话。

后来我难得翻一下QQ空间，发现她转发了一条悼念谁的说说。我私信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告诉我她一个玩儿好的哥哥被人砍死了，尸体在沟里找到的。我问她事情怎么解决的，她说没怎么解决，谁砍的也不知道，家里也没个管的人。

她说她还哭了的，本来一起天天玩儿的人，突然就没了。

我听得心里难受，我甚至怕哪天她也这样的。

我那会儿已经大概知道，她已经“变坏了”，我妈甚至要我少跟她联系。

我妈以前去外婆家接我的时候，还会让我专门跑去她家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玩儿几天。

我每次回家我妈问我要不要去外婆家找芳儿玩儿几天。

现在变成这样了，我很难受。

我也想起来她前一年给我讲的，她好朋友的事，那多半是她自己了。

我也没法去问。

后来她们家发生了变故，她爸跟一个女人跑了，不回家了。

芳儿会去找她爸，一般是要钱，她妈也不能给她什么。

芳儿她妈还是那副样子，神神叨叨的，看着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好像又什么都不知道，不关她的事。

5.

暑假回家了，我照例去找她。外婆说她变了，还是别来往比较好。

我没听，还是去见她。

她很高兴，说要请我吃饭，我们又去吃烧烤。

她烫了夸张的头发，画着浓浓的妆，还是挺漂亮的，她本来就漂亮。

我说着学校里一些索然无味的事，抱怨着要背的东西太多了。

等我说完她才开始说。

我一边吃一边专心的听着，越听心里越堵。

“我跟他们一起出去，他们俩开了间房，我们三个坐在外面听，那声音大的，啊啊啊一只叫，哈哈哈哈哈，”她咬了一口肉，继续道，“我们外边都能听见那床吱吱的声音，他们出来的时候还挺淡定，我们都要笑疯了！”

她确实很开心，笑得不停的晃，我嚼着一块骨头心里不是滋味。

我心想你给我说这些干嘛呢，我完全不能体会你的开心，我甚至觉得有点恶心。

“你呢？”

“什么？”

“你跟谁也去开房了吗？他们也在外面听吗？”我装作开玩笑的样子，尽量轻松的问她。

她没想到我这样问，沉默着吃完了一整串牛肉，还擦干净了嘴巴才开口，“我肯定不会啊，我答应过你嘛，我还小啊，哈哈…”

“你不能啊，一定不能，你这么乖，不能让人占便宜了！”

我说的挺认真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总之头倒是点地重重的。

6.

我高三一整年跟她没了联系，偶尔回家只听说她去了城里打工，在某家理发店。

我也不能去找她。

家里人叫我不要跟她联系，已经到了嘱咐的语气，我妈一直觉得可惜。

“她们家庭给她造成的伤害太大了，也不怪你，你也说过她，”我妈也不知道在安慰我还是安慰自己，她很喜欢芳儿，“以前还能有机会让她变好，现在怕是不行了，就这样断了吧。”

对的，她的家庭，应该说曾经的家庭。

现在没了。

她爸还是不回家，她妈经人介绍再婚了，对方条件很不好，只是想要个孩子。

芳儿她妈没多久就怀上了个孩子，芳儿她妈再也不是她妈了。

我后来高中毕业了，回外婆家住了小半个月。

我没见到过她人，我妈说她在躲我。

我不太明白我有什么好躲的，我挺想她的。

听她的姑妈说，她爸的厂里出事了，死了，他死心塌地的那个女人也没出面，芳儿也没出面，芳儿她妈更不可能出面。

那个叔叔就那么躺在殡仪馆，躺了快一年，到我写这篇文的时候，已经躺了快五年，没有人去给他收尸。

我妈说那是报应，他害了芳儿她们母子，他必须遭到报应。芳儿她妈运气还不错，现在好歹有人管。

我觉得挺悲哀的，印象中那个叔叔总是笑，对芳儿很好。

芳儿每次跟我玩儿他总要给点钱，叫芳儿请我吃东西。其实她们家过得并不好。

芳儿也总是打电话叫她爸来接，“爸爸，我在姐这边，你来接我吗？”

我总听到她说这句话。

7.

我大二，跟芳儿失去联系快三年了。

回家听说她染毒了，把钱用完了没地方住，跑回家了。

总是带着不同的男人回家过夜，他们说她在卖，换钱买毒品。

我不愿意相信，我总记得她跟我说，“我听你话嘛。”

说到底她还是没听我的话，从很早开始，就没有了。

她主动联系我的，QQ上要我微信。

我那会儿在市中心，刚回，还没有到家。

她叫我在那儿等她，她坐个车就来。

我记着我妈和她姑妈说的，别跟她往来了，但是我忍不住。

我想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是不是真的染毒了，是不是真的在卖……

我想知道太多的事情，她一件也没让我知道。

她让我微信给她赚钱，她说她男朋友把她的钱全转走了，不让她出门。

我犹豫了一下，转了一笔，钱很少，够她坐车。她说没收到，我说不可能，我转了的。

她给我看截图，真没收到。我这会儿不大信她了，说我没钱了。

我已经等她快一小时了，不太想等了。

她有点失落，跟我说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第二天我看到微信的退款，她真的没收到。我挺内疚的，想问问她，但我终究没有点击发送。

过了没几天，她找我了，我挺高兴的。结果以来就是要钱，她说她打牌输了，让我给她点儿。

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没给。我有点生气，她在骗我，竟然都开始骗我了。

一生气我就拉黑了她。

8.

隔了很久，我再去外婆家，我主动打听她。这是我第一次听外公说起她，“她被人看见在草坪里跟人鬼混，手上还有针头，你别找她了！”

“别找她，死在外边算了！”这是她姑妈说的，她爸爸的姐姐说的。这个女人做到了她能做的，供了芳儿几年的生活费，以及后来的学费，她们家条件也没多好。可是芳儿让她很失望，让她们家很“丢人”，她不想有芳儿这个侄女了。

我听完竟然没有什么感觉了，许是这么多年，循序渐进的发展，我麻木了，或者是，我喜欢的那个漂亮的芳儿早就没了。

我妈比我更难过，“我们家要是有钱一点也不会什么都做不了了，好歹，好歹可以把她跟你送去一个高中…”

“妈，芳儿她初中就不对劲了，不然也不会高中都考不上。”我说这话的时候很累，很累。

我后来想了很多，会不会真的是我的错，她那么信任我，跟我那么亲近，我要是早点发现会不会事情就不一样？

我一度因此厌恶自己，厌恶自己那么晚熟，晚到一切都已经没有办法改变的时候，才想起来事情早就开始不对劲了。

我不知道芳儿现在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我只是经常会想起她，尽管想她的时候其实我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