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除夕,是去坟头祭拜先祖的日子。我已多年不在老家过年,今年回来了,准备纸钱香烛时,突然记起满公来,他过世有好几年光景。
我问父亲道:“要去上满公的坟山么?”
“算了,你又隔了一层了!”
我亲爷爷死得很早,我不曾见过。满公,算得最亲的爷爷。
满公是我叔公,我爷爷辈,满公是老幺,最小的那个,我们这,最幺的不叫“季”,叫“满”。所以,我叫他满公。
满公瘦瘦高高,爱抽纸烟,喜欢把裤管卷起,他很爱和人说笑,笑起来还下腰,说话声音很大,经常挤眉弄眼,逗小孩玩。他出生在民国,吃过观音土,是旧时代过来的。
满公只生了俩儿子,大儿媳是邻村的,讨进门后,发觉小叔子不错,于是,换下红妆就自己当起了媒人,把亲妹妹介绍给了小叔子。满公本不太乐意,担心关系太近容易闹矛盾不。大儿媳却很坚持,满公无奈,含含糊糊就应承了。如此,俩亲姊妹嫁给了俩亲兄弟,一大家子互相帮扶,生儿育女,关系很是融洽。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我妈请满公做一扇猪圈门,两扇门页那种,满公挑来工具,敲敲打打了好几天,装上,发现门叶合不上,又捣弄半天,才说:你们看好哈,得先把门掩好,脚踢住一边,用力往外拉,门页就扣进去了,再一推,就可以闩住!
“它要点手韵,要霸点蛮咧!”我妈在一旁干笑,说道:“满公手艺好,手劲也好嘞!”
满公放着腰大笑,吃过晚饭,挑着东西就走了,工钱说什么也不要。
满公木工手艺不好,干农活却是个好手,又快又好!每年双抢(南方水稻,抢收抢播,农历6-7月)时节,叔公忙完自己一大家子事,都会来我家帮忙,每次我都特高兴,因为满公一来,就会大声说:“小娃娃也累嘞,去做作业去!”。如此,我就能偷会懒了!“双抢”炼狱一般的存在,至今都觉得是噩梦。我很羡慕满公家的表弟妹们,每年双抢,他们就抓鱼玩水,不用下田干农活,在我们那,他们有幸福童年。
满公年近古稀,依然能下田干活,那一年双抢,一粒稻谷溅到了眼睛里,眨巴好几个月,才意外挤出来了!
“哈!搞了几个月嘞,不眨眼也痛,眨眼又痛!眼泪不停流,眼珠都快翻出来,挖出来,谷都冒尖发芽了!”满公讲得唾沫横飞,大家听着新奇,哈哈直乐。没过多久,满公那只眼睛就不怎能灵了,看东西模糊,依然止不住流泪,大儿子领着去医院,医生诊断是白内障,要省里大医院手术才能治。叔公眉毛一挑,说:“还去省里那么远,我这把年纪了还做什么手术咯,算了算了”。只讨了几瓶眼药水,就回来了。
满公开始带老花眼镜了,佝偻着,走路也不干脆了,我读高中的时候,每次住校回来,都要问:“娃啊,成绩好不?你会读书有出息呢!”我每次都没得多话,搪塞几句就走了。他两鬓斑白,做不成体力活了,远远的看他的时候,总见他停下来擦眼睛。
“就是老了!”大家这样说。
农村人,谈生死是忌讳,死生由命不由人。
我刚毕业那年,满公才第一次到了省城,是去接骨灰的。
满公的大儿子,在城里工地上摔死了。再见到他,他头发全白了,满脸褶皱,像一根要腐烂的苦瓜。耷拉着脑袋,消瘦的站那,不停用衣袖抹着眼泪。各路亲戚见得可怜,积极帮忙索赔。谈妥后,满公接过骨灰盒,拉住小儿子说:“能不能顺道去省医院看看眼睛?”小儿子一听,怒火中烧,直接破口大骂,丧送大事等他操办,哪还有精力陪他去看眼睛呢!众人也都不忿,都说,看不出满公一辈子老实巴交,竟是如此的铁心肠!
叔公抹着眼泪,不再言语,哆嗦着抱起骨灰走了。
丧事已毕,如何分钱又产生了矛盾。大儿媳坚持说孩子还小,自己没有生活来源,不能把钱分给满公。小儿子想,也得拿点钱给父亲养老。其时,满公已经垂垂老矣,眼见去日无多,把钱给他,就是给他小儿子留的,这话不明说,大家心里都明了。满公只是摸眼泪,什么都不愿多说。这一大家子,从未红过脸,亲得不能再亲,为了钱,终于还是翻了脸。大吵大闹后,满公在亲戚的支持下,分了点养老钱,只是小儿子替他保管着。大儿媳怀恨在心,带着孩子改嫁他方。
这以后,满公就更老了,完全断了经济来源,生活更加清苦。背驼了,走路都成了困难,于是,大家就很少见他。
又两年,听家人说起,叔公那只眼全看不见了。再一年,说满公过世了。
他死的时候,我在外地工作,因隔了一层,葬礼没去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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