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一书是道家学派的经典著作,书中蕴含了丰富的哲学思想,充满了对人生种种问题的思考与探索,力图给处于人生困境中的人们找到一条出路。一般人多以为庄子是个洒洒脱脱、飘飘忽忽如神仙般自在的人,然而,现在在我们日渐开阔的眼中,庄子实实在在地站在了地上,很沉重,但很高,眼望着宇宙和苍生。庄子并不轻松,思考人生这个话题本就不轻松,“庄子最是深情”,“漆园之哀怨在天下”,“ 漆园之哀怨在万世”。庄子思想实在太博大精深,我们现在仅就其极小的一部分尽力进行阐述。
《庄子》一书中,“化”字出现的次数极多,可以解释为变化、转化、融合等多种意义,但都可以表明庄子对万物有一种认识,即:宇宙万事万物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严格意义上说,本文阐述的“化”属于庄子物化观的一部分,但此处我们仅就“化”作为一种事物动态转化的情况加以阐述。
神话:转化观念的源头
宇宙万物包括人与世界可以互相转化的观念早在神话中就有所表现,尤以盘古的神话为显著的代表。《绎史》卷一引《五运历年纪》中记载:“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述异记》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 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 先儒说:盘古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 古说:盘古氏喜为晴,怒为阴。”
从这两则神话中,我们能够得到两个重要信息:首先,神话是人类社会早期的产物,两则神话都有明确的人或神可以化身为万物的观念。即在中国原始初民的心中,事物就是可以转化的,人死并不意味着终结,只不过是变化了形态。研究神话的学者普遍认为,原始人没有死亡观念,死在原始人看来不过是形体变化了。其次,“俗说”和神话本身通过口耳相传来流传的特性,可以推知这种化身神话完全可以广泛流传于民间,影响到许多人的思维方式。生活于战国时期的庄子受到这种神话思维的启发是具有极大的可能性的。《庄子》一书中就有许多神话、寓言,它们或引用或自创,汪洋恣肆,想象丰富。正说明了庄子对神话的吸收和继承。《庄子》有与之相似的人与万物转化的表述:“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在《庄子》中,人本就是自然宇宙万物变化的一部分。但是庄子接受这种变化观念与原始人时的情况又不尽一样:庄子时代,是人们都意识到死亡确定存在的时代,因此庄子将神话中不知生死之别的转化观念加以改造形成了高于神话的单纯的解释功能的转化观。
生死:转化观念的最高目的指向
庄子的转化观念实际并不单单指向和解释生死,而是更为广泛博大。《齐物论》中“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 是对白天黑夜更替转化的思考;《大宗师》“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是对转化采取顺之用之的态度。“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 。宇宙万物都是有生有死,在生生死死中转化。最有诗意的莫过于庄周梦蝶一段:“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这是精神中物我的转化,在转化中得到精神的享受。
但是庄子的时代是一个诸侯国间征伐频繁的时代,死亡是极为常见的。摒却这个因素,最让人恐惧也最让人无可奈何的就是死亡。改造自然、社会的能力一天天增强的人们却始终战胜不了一个自然法则,那就是人终有一死,死亡意味着人生的终结,一切奋斗成就在死亡面前都显得渺小和无益。死亡,成为人生困境中最难以解决的问题。以庄子的过人思想力,他不能不面对这个问题,寻找一条出路。庄子的转化观念无疑给困境中的人们带来了几分亮色和安慰。
庄子先告诉人们:生未必幸。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向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在《田子方》中也有类似的表述;“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人生存着就是将自己固定了形体,不能参与万物演化,还要面临各种困难、损耗自己的精力,生未必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庄子又告诉人们:死未必哀。死不过是一种转化,由人的形态向另一种形态转化。“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死亡和出生都是一种自然现象,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正常规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 生和死都意味着向对立面的转化,生和死都不是绝对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终极,“死生无变于己”,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影响。庄子解释其妻子之死是“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正因如此,庄子告诉人们:不要因为死亡而恐惧悲伤;《大宗师》中的圣人“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疾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而将死的子来则对死极度坦然,说:“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详之人。”仲尼称:“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己化哉?”最大的悲哀不是死亡“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次之”。个体生命是有限的,宇宙生命却是无限的,死亡不过是将有限化为了无限。
经庄子对死亡作一番阐释,以转化的观念代替了终结的观念,死亡的意义也就发生了变化。变得不那么让人心痛和悲哀,因为在这种观念中,人死亡顺应了自然,同时以另一种形态存在。
生存:庄子无法解决的矛盾
庄子在运用转化观念解决生死这一人生困境时,虽帮助人们拂轻了死亡的阴影,却无可奈何地产生了一个矛盾:人毕竟是生存者,庄子是在对生存着的人说话,然而庄子在削减死亡的恐惧时,却不遗余力地否定了生。他把生看作死的开始,抹杀了生死之界,把生看作“附赘县疣”,在妻子死后“主箕距鼓盆而歌”。这样,庄子在极力保护人的生存的同时,又在磨灭人生存的欲望。庄子一生追求自由,追求顺应自然,“物我合一”,提倡无用……这些,都是为了使人少受外物伤害,养生养性保真存道,而这些观点都是基于人生存在世上这一客观事实,而他在排除生死对立时对生存意义的否定无疑是致命的。既然生死可以互相转化,生死没有差别,生是“附赘县疣 ” ,那还生存着干什么?还养什么生?还体什么大道?
许多人认为《庄子》中有许多消极思想。我认为,与其单纯说存在消极思想,不妨解释为庄子在力图解决众多人生困境时提出许多方法,而这些方法又存在着庄子自己也无法解决的矛盾,从而遗留这些所谓的消极思想。毕竟,人生困境是复杂多样的,许多困境本身就是矛盾的,比如生死,要减轻死的重压,必须削减人们对生的的重视程度,要解决这些难题真是太难了,太难了。庄子其实是很积极的,他很认真很积极的生存着,他力图找出人生、宇宙的奥秘,积极寻求人生的出口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庄子是博大而睿智的,他的思考超越了眼前的实际利益,他的思索涵盖着宇宙和人类。仅仅这个“化”字代表的转化观念,就启发了当时和后代的无数人,开拓了众人的思维方式和指向广漠宇宙的想像力。庄子实在功不可没,他解除了死亡的神秘,也给予了我们思想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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