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黛色的山静悄悄，奔腾的清澈的河哗啦啦。
深夜降临，寂静的村庄，某一处，亮着昏黄的、微弱的光。
屋子里，一位面容枯槁的老婆婆躺在床上，并不浓密的头发，和面色一样苍白。她的手耷拉在床边，被另一双爬满皱纹的手握着，这双手的主人同样是一位面焦发白的老爷爷。
屋里和屋外一样静谧，时间悄悄流过。
终于，婆婆合上了眼，没了气息，一脸幸福。
老爷爷流下两行清泪，亲吻了婆婆的额头。
他将婆婆的尸体裹好，扛在肩上，完全不似上了年纪的人，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晨光乍现，深山一处，老爷爷靠在墓碑上，喝着闷酒。
“终于陪你走完了这一生。”他站起身，说。
忽然，金光萦绕老爷爷，下一秒，他化成了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
他拎着酒壶，离开了。
百年后，某清晨。
悠长的钟声回荡在寺庙中，一位老和尚打开寺庙大门，一位婴孩安静地躺在篮子里，吸吮着手指，不哭不闹。
“阿弥陀佛，造孽啊。”老和尚双手合十，拜了拜西边，拿起篮子，向大殿走去。
大殿内，一众师兄弟正在晨读，最前面的住持听见脚步声，忽然睁开了眼，似乎预知了什么，看见装着婴儿的篮子，叹了口气。
“此婴非凡间之灵，按惯例，排行十一，就叫十一吧，十六岁再取新的名字。”主持说完，又开始默诵。
十六年后。
燥热的午后，知了不停地在树上聒噪；大殿内，悟宣静静地诵经，认真的模样，似乎这夏日的炎热都与他无关。
他正是十六年前捡回的“非凡间之灵”，住持给他起名字叫悟宣。宣字辈，有悟性。
案上的香炉忽然冒出一股紫色的烟。香炉是前几日一位达官相赠，价值不菲。
那烟并未消失，而是在大殿内转了一圈，最终停在悟宣身后，渐渐化生人形，是个姑娘。
“喂，乖和尚，你不热吗？我可是热死啦！”
悟宣心里有些紧张，他并不是没有听师兄们说过妖魔鬼怪的故事，但第一次亲身体验，总有些害怕，因此，并未回答小妖精的话，他攥紧手里的佛珠，更认真地背着佛经。
“真是个没礼貌的乖和尚，我要去找个阴凉地了，可真热！”小妖精又化作紫烟，消失在大殿。
悟宣四下张望，发现妖精真的不在了，松了一口气，抹去额头的汗珠，又开始静静诵经。
接下来几天，悟宣每天下午都在大殿诵经。同样，小妖精每天都在悟宣周围自言自语。
忽然，一天下午，小妖精没出现。悟宣还感觉有点不习惯。
晚上，悟宣回到房间，看见床榻上躺着小妖精，她的肩膀上晕染了一片血迹。悟宣赶紧叫醒小妖精，想查看她的伤势。
小妖精从迷糊中醒来，看见一脸担忧的小和尚，嘻嘻笑起来。
“乖和尚，笨死啦，我怎么会流血啊。”小妖精拍了两下肩膀，血迹便消失不见了，“我刚刚从乱葬岗回来啦。”妖精朝悟宣扯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悟宣从柜子里扯出一条陈旧的被子，铺到地上，熄了烛火，和衣而睡。
黑暗中，蜷缩着的妖精眨了眨闪亮的眼睛，微笑着睡了。
自此，每当轮到悟宣在大殿值守时，妖精就会冒出来和悟宣小聊一会儿，然后出去逍遥快活，游荡人间。
元旦。
十几里之外的镇子异常热闹，到处张灯结彩。
妖精想出去瞧一瞧元旦的热闹，又不想一个人享受这样的盛景于是，她把悟宣骗了出去。
“悟宣，镇子上有小孩子遭到了妖怪的吸食，你快和我去超度他们吧，他们那么小就丧命，很可怜的。”妖精用力挤出一点眼泪。
悟宣看着小妖精，虽然小妖精常常这样骗他，可他每次都会心软，万一这次是真的呢？“那好，我和师兄打个招呼。”
还没到镇上，悟宣就看到了一片火红，便明白，小妖精又骗了他。
“阿弥陀佛。”低吟一句，他选择跟着妖精去镇上看看，这是他十六年来第一次来镇上。
元旦不愧是人世间最重要的节日，即使是一个小镇，在这一天，也装饰得相当隆重。眼前一片红海，头顶是硕大的灯笼，街道两旁全是卖新鲜玩意的小贩子，杂耍、猜灯谜应有尽有，尽管人们摩肩接踵，却依旧乐此不疲。
通宵灯火人如织，，一派歌声喜欲狂。
悟宣被这繁华的景象迷了眼，一时间，竟呆得不知所措。
回过神，只见那妖精已经在人海中自由穿梭，欢脱地逛起来。
妖精忽然回头，看到愣着的悟宣，便向他招手，说：“呆子，别楞了，来玩啊。”
任凭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妖精蹦蹦跳跳的身影，悟宣一眼就看见了。
悟宣的目光追随着妖精，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恍然，逛完小镇，已是深夜。
悟宣和妖精走在回寺庙的寂静小路上。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悟宣说。
“名字？我为什么要有名字？”妖精问。
“世间万物何其多，但都有其特定的名字，你虽为妖，也应当有一个名字。”悟宣答，“就叫兰因吧。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希望你早日悟道，修成正果。”
“那，兰因在此谢过悟宣小和尚啦。”兰因作揖，拜了一拜。
有了名字，就是崭新的开始。
对于兰因，不过是场劫的开始。
传说，天界有位鼎鼎大名的佛将，名叫穹川，他虽是佛祖座下的弟子，却并不喜好整日打坐念经。之所以叫佛将，是因为他手下有一只战队，都是佛，不过他们是为了战斗而生的佛，为了三界和平而生的佛。
身为一个佛，生得风流倜傥算不上莫大的过错，但行事也风流倜傥，这便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了，更甚者，内心高傲张狂，引得天界诸多仙子钦慕。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终于，他被一位凡间的女子降住了。
这女子，样貌平平，家世简单，偏偏有一双巧手，能画出世间万物百态，每一幅画都栩栩如生。
穹川很是喜欢这双手，更加喜欢这双手的主人，为此，他化作平凡人模样，陪在女子身边。
夫妻琴瑟和鸣，安于一隅。
就这样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直到女子容颜苍老、发鬓斑白，直到她油尽灯枯。
女子下葬后，穹川便四处游历，寻找她的转世，想要再续前缘，可命运造化弄人，当他找到她时，天界和妖界又交战，战事迫在眉睫，他必须赶回去。
但他舍不得刚刚出生的、真身是个名贵香炉的妖精。
这一世，她是个妖精。
于是，穹川想了个办法。他折断了自己的无名指，化作一个婴孩，送到一个寺庙门口。他算出，这个婴孩会和那妖精相遇的。
他想让这婴孩代替自己陪着妖精。等自己凯旋归来，再去找妖精。
穹川的如意算盘，终究是毁在了自己手里。
悟宣一如既往在大殿诵经，兰因在一旁把玩一个新得来的玩意儿。
毫无征兆地，悟宣晕了过去。
兰因吓了一跳，用力晃了晃他的身体，没有反应。鉴于自己妖精的身份，兰因只好砸了一个瓷瓶子，引来了悟宣的师兄。
小悟宣啊，你可千万别出事啊！兰因心里想。
在悟宣的房间里，住持、郎中、几位师兄，塞满了这里狭小的空间，兰因只能在窗外偷偷听着屋内的声音。
“悟宣小师傅一切都好，我也诊不出为何晕倒，这样吧，我给他开几副益气补血的方子。”郎中说。
等到郎中走出房门，住持忽然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躲不过啊。”说完，双手合十，默念佛经，走了出去。
几位师兄也跟着住持，走了出去。
等到他们都走远了，兰因便溜进来了，对着床上一动不动的悟宣开始唠叨：“小悟宣啊，你应该没什么事吧，那个郎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哼，估计是个庸医！等你醒了，我带你去镇子上吃好吃的，上次我在镇子上发现了一家可好吃的面馆，你一定要尝尝……”
兰因絮絮叨叨，很快天就黑了，她也趴在床边睡着了。
窗外，一道黑影伫立了一会儿，便穿墙而入，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凝视着兰因，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容。他的身影渐渐透明，最后依附到悟宣身上。
夜黑风高，风云突变，大殿内，只有住持在诵经。
兰因清早醒来，已不见悟宣身影。正打算出门找悟宣时，他端着两碟菜肴进来了。
“去哪里啊，我刚刚给你做了点早饭。”悟宣说，脸上挂着从不曾出现的温柔。
“哇！小悟宣你好厉害啊，我没白守了你一个晚上哈哈哈。”兰因开心地坐下来，大口吃起来。“嗯嗯嗯！不错不错！”
悟宣也坐下来，看着兰因，眼神中满是宠溺。
“今天你带我去镇子上玩吧。”悟宣说。
兰因一愣，放下筷子，说：“怎么？你以前从不喜欢去镇子上的。”
悟宣给兰因夹了几样菜，说：“但是你喜欢啊，所以想和你去走走。”
兰因点点头，默默吃饭，没再搭理悟宣。
去往小镇的路上，两个人都闷闷的，不说话。
“你能把悟宣还给我吗？”兰因忍不住说道。
气氛忽然变得冰冷，四周的花草纷纷垂下头颅，连天空都有些阴沉。
“悟宣”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一副释然的神情，松了口气，“你还是这么聪明啊，但是，我却不想把你还给他。”他的身影一晃，便出现了两个“悟宣”。
真悟宣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
假悟宣整了整衣服，看着兰因惊讶的脸，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内，说：“应该和你介绍一下，本尊乃是佛将穹川，这小子不过是我的断指。”说着，举起那只少了无名指的手。
兰因却并不在乎这个假悟宣是哪位神仙，她更关心穹川身后的、不省人事的悟宣。他躺在草地上，会着凉的。
发觉到兰因的心思在身后的那个小子身上，穹川内心开始烦躁，像一只猫被困在玻璃箱里，不能爆发。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或者是中了什么咒语，一把抓起悟宣。可怜的悟宣，在本体面前，如蝼蚁，不能反抗，甚至会被控制。
“不要！我求你，不要！”兰因立刻跪下来，生怕穹川做什么。
他从未见过兰因这样卑微地乞求，前世的她，总是坚强的，让人以为她是一面不透风的墙。如今的她，呵呵，真是造化弄人。
“我本不想对他做什么，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一张和我一样的脸，给了他和你相遇的机会，却让他趁虚而入了。”穹川平静的语气让兰因的内心愈加颤抖，她听过佛将的名号，自己这样的举无轻重的小妖，怕是比碾死蚂蚁都容易。
“你不否认吗？你怎么不否认呢？你该说你没有！”穹川一吼，天地为之变色，兰因双手紧紧握拳，她不知道这个佛发怒的后果，但她一定会尽力保全悟宣。
“事实罢了，没有错，不必否认。”说出这句话，兰因紧紧闭上了眼，她怕倔强会给悟宣带来灾难。
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自己的心意，实在是莫大的意外。
“不，不必激怒我。”穹川松开悟宣，来到兰因面前，“你才不会爱上他，你应该爱他的本体，他不过是个手指，一个替身有什么好珍惜的。”他向兰因伸出手。
但是，许久，兰因都没有把手搭上去。
她想到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灰飞烟灭，不必担心，她没什么遗憾。
但，穹川真的恼了。
一个响指，悟宣在火光中，化成了灰烬，飞散。
“不要！”兰因最后的挣扎，已然无用。“为什么？他不是你的手指吗？你不是佛吗？”圆滚滚的泪珠一个接一个滚落，兰因跪在地上，心碎与绝望交织着，手掌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小方草地，但她仿佛不知道手心的疼痛是什么感觉，失去了悟宣，便是失去了一切。
“啊！”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吼声，兰因浅蓝色的衣裙瞬间化为深红色，“穹川，你这么狠心，我也不必有义！”
“为了一个和尚，你居然入魔？怎么，还想杀了我偿命吗？”
“能不能让你偿命，各凭本事！”说完，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
雷电交织，天地间陷入昏暗。
远处寺庙里，住持站在大殿前，面对这景象，终是叹了口气：“佛本不该有七情六欲的，都是造孽啊，阿弥陀佛。”
史书记载，某年，天地间风云突变，天空两道光影飞闪，似龙穿梭于云间，约三两个时辰，一切恢复原样。
那个传说的结尾有许多版本，最广为流传的是这样：
当穹川凯旋归来，发现妖精早就爱上了小和尚，他不能忍受自己苦苦寻找的心爱的女子居然爱上了自己的替身，一怒之下，毁了小和尚。
妖精心碎不已，恨甚，遂成魔，与之战。
战败，身上伤痕累累，法力尽失，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穹川心软，虽已在妖精心里留下了结，但不想失去她。最终，他选择用半生修为来让妖精变回妖身，并抹去了她的记忆。
妖精还是当初单纯的妖精，穹川还是很爱很爱妖精的穹川。
只是，穹川断了一指，但这并不妨碍他带着妖精游历天下。
好像一切都很完美，是穹川想象中的样子。
可慢慢地，他发现，妖精永远对他不冷不热，眼神从未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刻，她好像在他身上寻找谁。
妖精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常常在梦里梦到一个身影，总觉得是你，但醒来后我知道，你没有他带给我的温暖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应该见过你，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每当这时，穹川会回答：“其实，在那个人陪你的时候，我在打仗，但因为不放心你，我时常偷偷跑到人间看你，可能是距离或者时间的原因，我对你的关心，最终还是苍白无力的，这个结果，我该承受。”
妖精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便不做声。
穹川尽可能地对妖精好，妖精从不回应，在她心里，藏着一个影子，每每想起，就会心痛。
我爱你，但我又想满足自己。
我想给自己赎罪，但你已经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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