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I 末 渡
【01】
接到她要我替她报名一项职业技能鉴定考核的电话时，我欣喜若狂：我终于可以帮她做点什么了。但等我在职业鉴定中心咨询清楚关于她要报考技能所必须具备的资格条件时，顿时傻眼。报名资格要求上最低的一条规定是全日制高中毕业，具备十九年以上从事本职业的工作经验。其它三项的参考资格都需在本科及本科以上的学历和相应的本职业工作年限。而她，是个连张初中毕业证都没混到手的“半文盲”，咋整？
放之上世纪末，凭我在业界的这点社会地位和社交关系，帮她弄个三类大学的真宗毕业证书也是举手之劳，但眼下不行。现如今所有全日制高中开始的毕业证，都是有防伪识别码的，与身份证、医疗证等一切不可仿制的证件一样，一扫码就知道真伪，就算我有高超的电脑合成技术，在职业鉴定这种权威的部门来讲，也不敢冒然以假乱真。那该怎么办？
我当然不能让她失望，她是个从来都难得麻烦到别人的人。尽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过她，我现在有能力可以帮她解决她解决不了的任何经济问题。我愿意帮她完成只要她想的所有创业投资，也愿意资助解决她生活上的任何困境，但她从不接受。
她说她有自知之明，完全了解自己不是块做生意办大事业的料，末了，又解释说能正确地认识自己并不等于自己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如果连自己的生活开销都需要让别人慷慨解囊的话，那就真是个没啥活头的废物了。
几年前，我从侧面了解到她的困境，我借用人情礼节的机会发给她几千元微信红包，没想她连点也懒得点开，让系统自动退还于我。我非常恼火地“骂”她次次拒绝我的好意，也是一种对友情的不珍惜和不敬行径。于是，她足足想了五年的时间，才想到这么一个对我来说本来就不是问题的问题来“麻烦”我，没想还真成了问题。
我当然也不能把这个问题抛还给她。她好不容易一次开口“求助”于我，作为她曾经的“死党”，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满足她的要求，帮她达成报名入考的心愿，哪怕是投机取巧或不择手段。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件能为她效劳的事，我感到非常之荣幸。
【02】
都说穷富之交无知己，她跟我们仅有的几个少时的“死党”却全然不是。这可不是因为比她有钱的我们在她面前富得特别低调，而是她在我们面前一直“穷得”骨气满满，志气勃勃。
2016年最脍炙人口最能让人热血沸腾热泪盈眶的一句话是孙衍所说的“愿你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少年”，我觉得用在她身上，是最适合最妥帖不过的了，因为她年近五十，却依然像个十五岁的学生，纯真较劲地应付着人生历程中每一次苦难的考验，有如当年我们幼稚而紧张兮兮地对付着课堂上的每一场考试。
她在十五岁那年辍学离开了我们，外出打工给她弟弟赚学费。我们都无比惋惜她的好成绩和老师们早早替她规划了的无量前途，她却嫣然一笑，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话：“命里有时终须有，该有的，以后还是会来的。”
等我后来弄清楚下面还有一句“命里无时莫强求”时，我以为，她的一生将会在无限的悲观绝望中度过。因为我们都是拼了半条小命才从穷乡僻壤的山区考进市里最好的中学的，我们都清楚地知道：读书才是我们这代人今生唯一的出路。她却不得不去知命认命，早早被贫穷“夭折”掉她必上大学的梦想，甚至连张初中毕业证都没拿上。
我记得初升高模拟考的时候，深爱她的班主任写好信，让全班的同学都在下面签好名寄给她，要她回学校参加考试，好歹拿一个初中毕业证带身上使用，她却回信说“以后的社会，初中毕业生都是半文盲，毕业证顶不了啥用，不要也罢。”我以为，她的一生，将会与那些村夫俗妇一样，满足于过上拖儿带女、奔小康挣大钱的日子。
然而，我先前一切的“以为”都只是我对普通人生的一种偏见。依她目前收支尚算平衡的处境来说，她的一生也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一生，但她的人生理念和生活状态已不能再用“普通”二字加以概述了。我现在以为：她的一生，是只顾着付出却没想过回报的一生，是不甘落后拖社会后退的一生，也是不甘碌碌无为至老的一生。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个不断折腾的一生。
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扛起了养家糊口的责任。我在读大学的那些年，她时不时地接济我，反过来却说是我帮她圆满完成了大学梦，她那是在感谢我，应该的。于是，我就没心没肺地忘记了我究竟花过她多少钱。
我们那班初中同学，除了她一个，全都大学毕业。出了校园，基本也都是工作稳定，收入颇丰。特别是新世纪以来，有不少人过中年的同学都混得风生水起而油光满面，她却经常失业，穷困潦倒，但从她身上看不出任何低我们一等的迹象。
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要跟随社会的脚步前行，亦步亦趋地进行自我学习和自我提升。每次参加我们的同学会，她都能坦然自若地给我们带来惊喜：她说得总比我们有见地，她花的总比我们要“土豪”。她既不仇富也不忌贫的不亢不卑的态度，会让某个身价上亿的同学失去在大家面前炫耀的机会而无地自容。她却说：“是你们看得起我这个无用的同学，我总不能给你们丢脸。”
当漫天飞舞的微信视频传播着千篇一律以告诫同学们不要“欺贫爱富”、不要“狗眼看人低”为主题的同学聚会短剧情时，她却十分不屑还十分鄙夷地说：“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势利眼。要有，也是自己穷得不够志气不够骨气。既然知道人家会看不起你，你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干嘛非要去参加那种聚会受那种侮辱呢？即便故事的最终结局都会是主角在假装穷人，为得就是试探旧时的同学情，昭示人性的本来面目，那么，你们不觉得拿钱财去衡量、去考验人性是种赤裸裸的残忍吗？谁没有个‘人活一张脸’的俗念呢？不然，我这么拼命地折腾自己干嘛？”
【03】
我有时真想跟她说句不该说的话：“你真是我四五十年来见过最会折腾自己的人了。”
她不自量力地去参加成人大学自学考，结果只有捧着厚厚的英语教材望书兴叹，白费了一年多可以打瞌睡的夜班时间；她异想天开地买来多个函授的新闻写作课件，想成为一个跋山涉水出生入死的“野战记者”，恨不得把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如实地昭告于天下，结果还是无望地作出放弃，太多无意义的新闻假得让她痛心，连苦难也可以作假来欺骗人们的同情心，没个写头；她虚张声势地在网上找到一家医学院，差点就要贷款去读非专家所不能攻克的《心理学》......
她自以为是地持续着她“做到老学到老”的做人原则，往往先人一步且非常顽固地要去学她想要学的东西，从来就不怕会碰一鼻子的灰而无疾而终。这让我不得不佩服她好学的进取心和意志力。
比如她在积聚到第一个“万元”的时候，立马毫不心疼地买来我平生见到的第一台手提电脑，仅仅为得是来跟我学打字建文档，却挨饿受冻地熬了一年苦日子。
比如她在服装厂踩缝纫机的时候会想起去学服装设计，比如她在做普工的时候会想入非非地去学什么企业管理......比如眼下，她在一个我认为她完全是一个合格“高管”的平稳位置上，又要来学一项她完全用不上的职业技能，又够折腾一年半载得了。
为了不让她觉得是在麻烦我，我瞒着她偷偷去电话给另一个在小县城教高中的同学，让她帮她去没啥名气的学校弄张老高中证书，那上面没钢印没验证码，可以糊弄过关呢。同学听了原委，叹口气不解地问：“唉，我们都是一半埋入黄土的人了，还这般折腾做什么哦？”
我跟我的同学说，正是她的不断折腾，让我领略到了常规人生中的异常思维的特殊功能，它可以强大到无视一切学识多寡、地位高低和贫富差距所带给人们的烦恼和纠结。正是她的不断折腾，让我在饫甘餍肥却越来越觉得无所事事的空虚和沉闷的晚年生活中找到了活着还有那么一点乐趣的意义。正是她的不断折腾，让我坚信了一个恒古不变的真理，那就是从来没有不折腾一生的大器晚成。
尽管她现在依旧一无所成，但只要她不断地折腾下去，即便没有可能成就什么，她也没空闲来后悔莫及了。何况，“后悔”二字就从未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出现过，一如她自己所说：“都忙着折腾呢，没时间去后悔前尘往事咯。”
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交托的事给办成了，她却没让我来得及歇口气，喝口水，就要立即汇款还给我报名费。并不知好歹地“威胁”我说：“不把钱收回去，我就不去考试了，反正也是考不及格的。”
我只得好气又好笑地鼓励她：“你不就想要个折腾的过程吗？不折腾你就会闲得发慌，慌得发病。”
她怔了良久，才悠悠然地向我坦白说：“我也不是在瞎折腾了，我是在治病，一种好像无法治愈的错觉症。我总觉得自己还处于跟你们一起读书的那些光阴里，我每天起来都还有要面临下一场考试的意境，好像一辈子都有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作业和考不完的测试。你说这会不会是一种病啊，亲爱的？”
我安慰她说：“即使是种病，我也喜欢你久治不愈，不断地折腾完我们的一生，那才叫踏实，才叫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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