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地震的残存记忆

           纪念日不是狂欢节。

图片摄影：IT老头

1、

虽然亲身经历过地震，但那时的记忆留下来的却非常之少。回想起来，自己真是太麻木了。现在感到非常遗憾。

记忆最深的是，比我小一岁形影不离的好伙伴绿芸，是因为地震而和我分开的。从此以后，几乎再没有相见过。

她的爸爸是汽车司机，妈妈是教师，她们一共姐妹三个，她最大，那时是六岁，两个妹妹分别是四岁和一岁半。

很不幸的是，她的爸爸那天上班，住在唐山市内单位宿舍里，被震成一片废墟的残垣断壁压在里面，等人们赶到，把他救出来，人却永远离开了。

家里人万分悲痛，但她的母亲却很坚强。至少在我和周围人的意识里，她坚强得有点冷酷。在地震发生三个月后，她就选择了再婚，回到她的老家，那时还叫做东矿区。三个女儿自然也被带走了。

那天分开，我和绿云真是难舍难分，连周围的人都为我们难过。她是我最亲密的伙伴。自她走后，我都不记得谁还和我有过那种不分彼此的接触，也许性格都有所转变，有些孤僻了。

也许，一个人幼年时失去的某些重要的人或物，会同时带走你身上某些重要东西，从而令你有所改变。

绿云的妈妈从来说一不二，没人惹得起。绿云的爸爸老实厚道，并不与妻子争长短。可是，与其他人的关系就没这么和谐了，只恍惚记得，无论与谁吵架，赢的那个人总是绿云的妈妈。这或者也成为她选择回娘家，速速再嫁的因素。确实，没有人真心喜欢她，虽然大家对孩子们都是真诚的。

她们离开之后，与绿云父亲的家族就再无联系，没有来往和探望，就像几滴水消失在大海里一样。

我总觉得自己损失最惨重，失去了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怎么也忘不了。心情无以复加。十多年后，某一次，远远地在大街上见到一个清秀的女孩子，留着齐耳短发，人瘦瘦的，总感觉很像她，却又拿不准，总之没有勇气过去询问，也不敢想像相认的场景。就这样错过了，后来越想就越觉得是她……

直至今天，还是情不自禁想起她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我们彼此都不再具有一种实体性，而是一种记忆里的象征。一旦你决定保留在心里，甚至都觉得不必寻找也不必再见。因为很害怕那一刻产生因多年的疏离而带来的陌生和尴尬，还不如永远封存在记忆里，更亲切，更自由，更美丽。

任何思念，都不可避免带有一股难忘的忧愁，这才是一种可以无穷回味下去的能量。活在心底的，还是继续让它活在心底吧。

2、

那场残酷的地震带走了二十四万生灵，无法想象啊。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伤亡，也有全家人都被砸死的，人们对此甚至来不及悲伤。我们的居住地远离震中，地质状态也较好，据说下面有坚硬的石头，底下的煤因此很难开采，所以房子倒塌和死伤人数很少。

我听说的死亡案例，大多是在市内上班或上学的人，那里就是震中。亲戚们中只有三姑姑的小女儿不幸罹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邻居家，他们有两个能干的女儿，都年轻有为，都是单位里的干部，都在地震中遇难了。等他们的尸体拉回老家来的时候，人们议论纷纷。因为拉回来的是三具尸体，还有一个是大女儿的小儿子，年仅五岁，也未幸免。

他们的大女婿却一点事没有。地震的时候，他反应迅速，从平房里跑了出来，然后房子被震倒，他毫发无损。看着那塌成一片废墟的瓦砾，他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认为，老婆孩子肯定都被砸死在里面了。

强震之后，余震不断，雨也不停地下，人们陷在惊恐之中，不知怎么办。没有衣服，没有水，也没有食物。他随着惊慌的人群向空旷的地方聚集，后来好像还跟着救援飞机去了外地。他吓坏了，或者都吓傻了。

他没想到，可以用一双手，去挽救自己的妻儿，他想到的是自保。

等亲人们从二十多里地外，以最快的速度骑着自行车赶来救援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大家就用双手一点一点地扒开废墟，先救出来的是他的大儿子，他没事，正好有足够空隙让他没被砸着，还可以呼吸。但是他的弟弟和母亲，就没这么幸运了。

尸体运回来，很多人都看到了，都说人没伤着，是活活闷死的。尸体没有皮肤破损的地方，却是青紫色的，胸部更是如此。如果震后抢救及时，她们娘俩根本死不了。

人们把怨恨和鄙夷投向这个大女婿，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在众人面前不好意思，抬不起头来。后来，外孙还一直和姥家的人来往，他是彻底消失不见了。因为岳父岳母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胆小鬼。

但是这又如何，很快他就再婚了。不明白那时候人们接受新事物怎么那么快，再婚的步伐都跟飞似的。也许是死亡意识潜入进来，人们看到生活的无常，感到害怕，或者是找一个伴侣来共同面对。要不就是借用这一个来忘掉那一个，早日摆脱忧伤，开始新生活。或者是感觉日子不够过，需要抓紧，才这么快的？

那时，来自整个城市的，群体性的忧伤、悲痛、缅怀，真的是空前的，它也让人们在同病相怜的处境下，迅速坚强起来，让生活重新回到正轨。

还有小女儿，也是没有伤，被废墟闷死的。小女婿也没事。他们还没有孩子，可以说郎才女貌，非常幸福般配的。具体细节记不清了。只是记得，小女婿再婚后，两家又来往了一阵子，慢慢也不走动了，仿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无论什么关系，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去过。时过境迁，有些人，有些事，一定会结束，会和你不再有瓜葛。

好在，可怜的这对老人，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老头活得久一些，有自己的劳保收入，晚年还不算凄惨。

3、

人们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难道男人真的比女人刚强或者冷酷？而天下母亲，在保护孩子时是最刚强的，在思念孩子时，是最脆弱的。

让人惋惜的，还有那在外求学而死于地震的学生。本来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他们，既可以荣耀自身，又可以令父母幸福和自豪的。他们都年轻的令人心碎，才十七八二十来岁。

有不止一个学生遇难，给家人留下创伤和阴影，可是，对他们最念念不忘的就是他们的母亲。父亲或兄弟姐妹，都能很快摆脱哀痛的束缚，恢复正常生活，只在某些时刻才显现出来，其他的时间都埋藏着。

只有母亲，总是忘不了那逝去的孩子，总是流泪和心痛。有一个母亲，在儿子离去很多年以后，还是无法释怀。

她有四个儿子，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学习很棒，考到唐山师专上学的小儿子。但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的那一刻，儿子与她阴阳两隔。

她不相信，她哭天喊地，她诅咒老天……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一有时间就去儿子的坟头，趴在上面哭泣。在其他的母亲都慢慢恢复了平静以后，她仍然执着而频繁地去坟头看望儿子。这甚至让所有人觉得过分，也影响到了生活的其他方面，人们都认为她快疯了。

就这样，很多年过去了。

有一天，母亲突然告诉我，这个老太太不再往墓地去了，也不那么魂不守舍了。我问为什么，想不到真的是有原因的。

这些年，她总是在哭，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如果她不改变，眼睛很快就会看不见的。其他的儿子们都很孝顺，可是无论怎么劝她，她也听不进去。直到有一天，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

那次，她照例去儿子坟上哭。哭着哭着，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那声音好像在说：“不要再哭了，不要再哭了……”她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秋天午后炽烈的日光，照着大地，开始变黄的杂草叶子，被照得发着亮光。田野是寂静的，只有倏忽的风在响。她转过头来，脸对着儿子的坟墓，忽然坟墓上连续扬起三抷土，落到了她的身上，她同时又听到一个声音：“妈妈，不要……再哭……我了……我很好……不要……来了……”。

她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说话声，就是自己小儿子的声音，也看到了那轻轻砸到她身上的土。从这以后，她真的不在去儿子坟上了，清明或者过年烧纸送寒衣的时候，也是老头和儿子们去。又过了几年，她也去世了，就埋在儿子的坟旁边。

人们都说，她儿子投胎去了，做别人的儿子去了，和她也再没有关系了。我也想核实这事的真假，但是大家异口同声，说是这么回事。大家深信不疑，因为让这个母亲改掉去坟上哭的习惯的，不是他的丈夫，不是她的那三个儿子，甚至都不是她自己，那就只能是一种神奇的力量。

4、

到今天，地震已经过去四十年了。感叹时光白驹过隙的同时，确实也看到了这个社会已发生的一些变化。有人分析当时地震造成的损失惨重，是由于房子质量太差，也许是不无道理的。那时几乎都是平房啊。真希望现在的房子撑得起大家对它们的信任，希望已经汲取了足够的教训，不要重复过去的失误。

经历过生与死的洗礼，对生命与人生或者有着不同的感受。生活在靠近死亡的、无常地带的人们，也许是自有一种洒脱、顽强和顿悟，他们对待一切事物，应当充满自己的风格，比其他地区多一份思索的分量才对吧。的确是看到很多这样的人，但也有另一些沉睡者，他们还是那样把钱与权，看得重于一切，麻木不仁，贪得无厌。

关于城市风貌，我们也不必沾沾自喜，过于自信。外表的华丽放在一边，内在的完善和坚固更重要，还要有精神世界和文化的支撑。何必自我安慰与炫耀，因为值得去做的事情，永远比已经做完的多得多。

不要把精神和灾难联系在一起，难道我们没有灾难就没有精神了吗？这是苦难循环的民族才有的特征。

难道我们要用现实来谱写，古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永远重复和永恒失败的命运？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没有精神，也不愿意它是由灾难而带来的。

好像是一个解不开的古老宿命，我们推崇相濡以沫，只有危难来临，我们才会众志成城，才会万众一心，才会团结起来，才会彼此关怀，其他的时间，不是散沙，就是窝里斗。

灾难无论大小，无论失败还是战胜，都是可怕的。太多灾难，会让一个民族原地踏步。从不计其数的生命、财产损失，到自然环境的破坏，以及对人心的撕裂，留下来的千万别是人越活越垂头丧气的那种状态。

世界上确实有一种人，他们不能体会安宁之幸福，却善于在动荡中兴奋和跳跃。无论怎样，灾难都不值得骄傲，不值得自豪，不值得鼓舞，不值得津津回味。

我们在庆幸自己的生存之余，还对死去的人留有一丝怀念，这还不够，更要让以后的人，能免于无妄之灾。

哪怕是地震这样来自地球内部，甚至不能准确预知的灾难，也总有很多工作可以做的。房子可以更结实一些吗？

夸耀已有的辉煌，不如反思依然存在的问题，纠正和落实，塌下心来研究并改善工作中的一切漏洞。

希望纪念日不要变成狂欢节！！！

图片摄影：IT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