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一张婚姻彩票

作者: 苏打熊 | 来源:发表于2016-03-26 17:00 被阅读171次
    死去成了灰还要招人恨

       马建明死了,向三保还不知道。这天,北风刮得紧,天空灰蒙,比往日断黑得早,桐子街上唯一还支起的炒货摊子也趁黑收了,怕是要落雨。向三保骑个电动车,接了孩子往家赶。前一个小时,向三保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前五十五分钟,老婆打电话让向三保接孩子,电话那头麻将声音飞起。家里米和酱油快完了,向三保心想,今晚搞碗面凑合算了。于是打算顺便去菜市场卖把芹菜,骑到菜市场发现早就收摊了。毕竟这样的天,向三保有点恼自己不会盘算。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向三保他哥,马丽雪他哥,孩子他伯,马建明死了!

        向三保赶到医院,把白布揭开,看了看,留下几滴眼泪。一个小时后,向三保老婆马丽雪气冲冲来了,没有揭开白布,看了看病床,看了看向三保,又看了看病床上的人,细声说:偏这时候死,手气正好。向三保抬头看,又低头。两人待了一阵,马丽雪先回去给孩子做饭,向三保留下办手续和联系殡仪馆。向三保有点低落,低落不是因为马建明死了,也不是因为马雪丽说的话,而是因为和马建明还有话没有说完,也不是和马建明还有话没有说完,而是向三保觉得和马建明还有事情没有了结。

        两天后,马建明的骨灰坛被人砸了。向三保在家里搞了一个告别会,十多个叔伯兄弟、姑婶婆舅聚在马向阳家,两桌人吃了饭,抹嘴时,咣当一声,骨灰坛碎了,一个女人收回摔坛的动作,这时大家才想起,前面有一阵急促的高跟鞋行走声。砸骨灰坛的不是别人,正是马建明的前妻吴妮娜。说是前妻也不算前妻,马建明和吴妮娜没有打离婚证,但是从感情上说,虽说马建明拖着不让离婚,但是吴妮娜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马建明了,吴妮娜确实算是前妻。

        “砸的好!有种倒是把我们家一起砸了!”马丽雪说。向三保忙去收拾散落的骨灰。

        “弟妹快莫这样讲,弟妹屋里的东西我怎么敢动得!”吴妮娜把笑容从脸上端起来。吴妮娜有抬头纹,一笑全现出来了。

        “不必叫我弟妹,如今你是自由身了。”

        “是的,我自由了。”

    人造成了不幸的婚姻,还是不幸的婚姻造就了人

        吴妮娜和马建明结婚六年了,结婚的时候吴妮娜很瘦,现在吴妮娜还是瘦。马建明说吴妮娜不像女人,没屁股没胸,这是实话。吴妮娜不是马建明的初恋,马建明的初恋有屁股有胸,可是离开了马建明,或者说抛弃了马建明。和吴妮娜结婚一个半月,马建明摸着吴妮娜的屁股说,你干脆把“女”字去掉,叫个“吴尼那”算了。吴妮娜后来说,如果那个丰满的初恋没有离开马建明,而是和马建明结了婚,马建明还会是后来的马建明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和马建明过了新婚后的三个月,她就没少挨马建明的冷眼和毒打。和马建明结婚时候吴妮娜二十一岁,如果说前二十一年零三个月是天堂,那么后来的日子简直就是十八层地狱。

        第一次挨了马建明的打,吴妮娜去找马建明的兄弟向三保。向三保从柜子里翻出一瓶碘酒,严肃地说:嫂子,他这人就是这样,你多担待。说完就进了里间,再没出来。吴妮娜于是知道找向三保没有用。吴妮娜后来才知道,向三保随母下堂到马家,因为年纪小,母亲又在父亲面前说不上话,马建明没少欺负向三保,向三保这人又窝囊,或者说正因为马建明,向三保才这样窝囊。起初吴妮娜恨马建明的初恋,觉得这个女人改变了马建明,让马建明变成了马建明。后来便恨自己,恨自己结婚太草率了,让马建明得以变成马建明。

        吴妮娜是在菜市场认识宋江华的。马建明开货车,常往贵州拉货,一去七八天,这段日子对吴妮娜来说是难得的自由。一个人带着孩子不算辛苦,面对马建明,吴妮娜才觉得辛苦。这天,吴妮娜抱着孩子去菜市场,买了条活鱼,可惜腾不开手,正在剖鱼的老板看了,便洗了手,主动帮吴妮娜送了家去。这个老板就是宋江华。一来二去,吴妮娜也就和宋江华熟悉起来,宋江华也乐意帮吴妮娜干些气力活。说起来,宋江华和吴妮娜老家离得不远,宋江华是泽荣乡,吴妮娜是马桥乡,两个乡说的话比本县其他乡镇更加接近,因此两人也更有亲切感。

        宋江华说,要不你闲时也帮我卖鱼,我照半个工价给你开钱,我这里剖鱼卖鱼忙不过来。放心,脏不着你的手,你只帮我收钱看摊,不耽误你照顾孩子。

        吴妮娜说,好。

    又起争端

        向三保被人告了。法院通知向三保十天后到中院出庭,罪名是“侵占财产罪”。向三保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告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吴妮娜。

        马丽雪问向三保,究竟是哪个把消息透了出去?

        我们干的这个事本来就不地道。

        我不管地不地道,他马建明欠我们家是真的。要不是他,三年前我们何事会落得连房子都没有,要不是我妈把压到养老的钱拿出来,我们现在估计在桥洞里。他得了死人的病,又来拖累我们。我前世年杀多了人,这世年得这个现报。这个杀千刀的!

        你扯远了。

        我扯远了,你有能力扯点近的。也不知当初何事瞎了眼跟到你。你有能力去解决伢子读书的事,去了之前的幼儿园,吃不好不说,老师的品德也差,伢子在学校里受别个欺负。你何事就不想想办法?你有能力去解决住房的问题,七八个人共用楼道里一个厨房,房子一到冬春就上潮,我天天在你面前喊脚痛,你何事就不心痛我?

        向三保不说话。马丽雪接着说了一阵,哭了,抱着孩子赌气去了隔壁张姐家。

        原来马建明死得倒是干净,却留下一张彩票。彩票是护士清理马建明衣物时发现的,随即连同其它物品一并交给了向三保。向三保见此倒有些伤感,伤感不是为睹物思人,也不是为物是人非,而是为马建明到了最后心里还是有希望,也不是为马建明到了最后不死心,而是为小时候马建明对向三保说:我要是得了五百万,就分你二十万。向三保这时候苦笑了。他拿起彩票,脸上由苦变惊,由惊变喜,惊喜交加。向三保偶也买彩票,彩票上的号码正是上期开奖号码,奖金足有一百万。向三保紧张细看,期数也是对的。向三保赶紧回家和马丽雪商量,最后马丽雪做主,两个人去把奖金领回来。

        本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还是走了风声。吴妮娜自从离了马建明后,一直跟着老乡宋江华卖鱼,宋江华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几个菜市场都有摊位,吴妮娜也跟着沾了光,独自带个孩子也勉强能过。那个收拾马建明衣物的护士发现了彩票,虽不知道中了大奖,但觉得是件新鲜事,便和同年来的护士吴珍珍说了。这个吴珍珍不是别人,恰是宋江华的四表妹,吴珍珍也把这事和宋江华说了,宋江华卖鱼时又和吴妮娜说了。事情本来到了别人那里没有什么,但是到了吴妮娜就不同了。她知道向三保最近买了新房,又给孩子换了等级高的幼儿园,在心里想了一阵,就明白了。她知道向三保做不得主,先是找向三保老婆马丽雪旁敲侧击,马丽雪装傻。后来干脆挑明了,马丽雪装傻,后来撒泼,说她血口喷人。于是吴妮娜一纸诉状告到了法院。

    怎么还是你?

        吴妮娜雇的律师不是别人,正是马建明的初恋,吴妮娜恨过的人,那个曾经丰满的女人蒋丹华。吴妮娜也没有想到,在律师所没有想到,在两人约谈的茶馆也没有想到,直到这个面如白纸胸脯高挺的女人说,她的初恋也叫马建明,吴妮娜才意识到,事情变得复杂了,起码她的心事变得复杂了。

        蒋丹华和吴妮娜想象中的样子没有太大差别,该挺的地方挺,该翘的地方翘,但是身上还是能看到岁月的痕迹。吴妮娜告诉蒋丹华,这个马建明就是你的那个马建明。蒋丹华惊讶了一阵,又平静下来。吴妮娜明白,这个马建明死了,蒋丹华的那个马建明也死了,而且并没有因果关系,也许蒋丹华的那个马建明还要死得早些。

        我这个官司打得赢吗?吴妮娜问,她有点不放心。

        只要确认有那张彩票,而且奖金确实被对方领取,是没有问题的。你和马建明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你有权继承他的财产。

        你的婚姻幸福吗?吴妮娜问。

        蒋丹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诧异,但她是律师,继而镇定地说:为什么这么问?

        吴妮娜捋捋头发,有点拘谨,盯着蒋丹华脖子以下的那片雪白和那条鸿沟。

        蒋丹华这回笑了,说:我丈夫是残疾。前年在工地摔断了腿,截了一条。

        吴妮娜觉得蒋丹华答非所问。

    杨梅树下

        还有五天就要开庭了。宋江华决定要回家一趟,对吴妮娜说,要不你也回趟家吧。吴妮娜原本不打算回,但宋江华走了,鱼也卖不成了,于是带着孩子坐上了回马桥乡的车。

        车上,宋江华搂着孩子,吴妮娜坐在旁边。说起来,吴妮娜已经和宋江华一起卖了两年的鱼了,宋江华把一个小小的鱼摊扩大到六个鱼摊,基本包揽了县城三分之一的渔业市场。吴妮娜细看过宋江华的手,尽管常常沾着鱼腥味,却显得粗壮有力。

        吴妮娜在家呆了一天,宋江华突然来找她。

        吴妮娜的孩子对宋江华很亲近,见宋江华来家,直往身上蹭。吴妮娜让宋江华坐,宋江华说站着好。站了一阵,宋江华说现在是杨梅时节了。吴妮娜说后山上就有杨梅,你要不要摘些去?宋江华说好,就往后山走。吴妮娜交待孩子在家玩,也跟去了。

        宋江华用竹竿打下杨梅,吴妮娜蹲在地上捡。

        宋江华说,你愿意跟我吗?

        吴妮娜手停了下来,还是蹲着。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宋江华说,还要再打些吗?吴妮娜说,再打些吧。

        宋江华没有在吴妮娜家吃晚饭就回了泽荣乡。边走边吃杨梅,宋江华越吃越觉得不是滋味。如果当初他没有多看了吴妮娜两眼,现在大概会还是守着那个小鱼摊,和当初媒人介绍的那个胖姑娘拌嘴,而不是守着一个带孩子的女人,看她对自己不冷不淡,自己终于开了口,结果却是饿着肚子吃杨梅,越吃越饿,越吃越酸。

        宋江华倚在自家门口想了会心事,天逐渐断黑了。于是躺在床上翻覆,到了十点半终于合了眼。半夜醒来,发现床上有人,宋江华刚想坐起来,那人却抱住自己。

        那人说,我。

        宋江华说,噢。

        宋江华和吴妮娜搂抱了一阵,一会工夫,吴妮娜突然把头仰了起来。自从和马建明结婚三个月以后,吴妮娜再也没有过新婚时的感觉,或者说,宋江华现在给她的是从来没有的感觉。宋江华没有发现,吴妮娜眼角涌出了泪。

    婚姻是禁锢,还是给予?

        吴妮娜撤诉了。吴妮娜撤诉不是因为官司没有胜算,也不是因为向三保偷偷过来说情,而是她不再想和马建明有任何的瓜葛,而是她想和宋江华开始新的生活,但也不完全是,吴妮娜自己也说不清,总之她认为这官司她不想打了,或者说没必要打了。

        吴妮娜对马丽雪说,官司我不打了,你们一家子背了马建明半辈子的时,这钱应该你们得。

        马丽雪这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挽留吴妮娜一定要在家吃饭再走。吴妮娜说宋江华已经在家做好饭了。

        宋江华其实并没有在家做饭,他的鱼生意越来越好,一早就去隔壁县谈合作社的事情。傍晚吴妮娜回来给孩子做了饭,又把孩子哄睡着。她把向三保给她拍的那张彩票照片翻出来,看了会。第二天早晨,给蒋丹华拨了电话。

        我的婚姻不幸福。中午时蒋丹华坐在吴妮娜对面,诚恳地说。结婚前,总觉得自己少了什么;结婚时,以为自己多了什么;结婚后,还是觉得自己少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他的腿?

        他的腿确实给我带来了烦恼,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

        那是什么?

        不知道。

        如果你和马建明结婚了?吴妮娜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一定比现在好。

        你的那种感受我也有。宋江华也许也只是一个没有冷眼和毒打的马建明。我觉得最好的婚姻就像买彩票一样难得。

        “去他妈的婚姻”,两个女人这么说着,道了别,分别回家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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