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又是三十秒就被挂断,她总说电话费太贵了,心里想说的话总不会和电话这头的我提起。
我还想说点什么,至少问问她最近有没有觉得开心一点。这时候门铃响起,我刚买的榴莲千层蛋糕到了。我喜欢吃这家的蛋糕,一百八十元一个,每次都吃不完但是就想吃那么两块。还是迫不及待的打开,却难以品尝一口,我总觉得她最近又消瘦了。
两周以前我给她打电话,简单寒暄了几句以后,问起她在镇上楼房里住着习不习惯。她说,觉得自己要死了,就像坐牢一样。我打趣,你现在有钱了就不要想那么多,该吃吃该喝喝。她加重语气就像是在骂我一样,钱又没在我身上揣着,更像是在骂她自己。
她是四十年代的产物,在一个五月的夜里呱呱坠地,她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重男轻女的思想在那个年代根深蒂固,一家之主的爷爷抱都没抱她一下就走开了,只留下妈妈一个人奄奄一息以及哇哇大哭的她。
转眼五年过去,好不容易长大一点,她也有了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在当时的农村,五岁已经算是小大人了,她的姐姐们早已会帮着妈妈干活了。她的脑海里除了想吃一吨饱饭再装不下其他。她一夜一夜的饿醒,哭着一声声地叫着妈妈,哭也只能小声地哭,吵醒了爷爷会被打的,连妈妈爸爸也会被打。哭累了她还是睡着了,只是从此贫穷在她的脑海里扎了根。
她对一家人都没有概念,只知道爷爷是一家之主,靠武力和威力解决问题,并且视钱如命,家里的劳动力都被他拉去一起卖盐,这是个她并不认为是生意的生意,至少一家人连一顿饭都没吃饱过。
爸爸是一个说不上话的懦夫,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他永远都对爷爷唯命是从,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他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挑着担子出门,傍晚挑着食盐回来,第二天大清早又挑着一大挑食盐出去。他好像永远都是弯着腰走路,似乎是担子压弯了他。
妈妈终日忙碌着,纺棉花、带孩子、洗衣做饭,家里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忙里忙外,从来没见她停过。她很生气妈妈,爷爷爸爸打她骂她她从不敢说什么,但她其实是生气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也心疼妈妈。
她的两个姐姐以及她,不能去上学读书,只能帮着妈妈纺棉花,整日整日的坐着,夏天蚊子停在身上咬得她总是痒痒的,冬天冻得腿上全是冻疮冷得直打哆嗦。有一次她们实在冷得不行了,就把纺棉花的车子开进了别人堆的草堆里,她们没想到会着了火。大火把那天的棉花全都烧着了,她们眼睁睁的看着于事无补,不停地抹眼泪。
回到家里,爷爷不问青红皂白就甩长鞭子过来,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她只知道火辣辣的疼,不停地哭喊,妈妈在旁边看着只知道抹眼泪。她看见自己的腿上全是一条一条的红印子,冻疮也化了脓,冬天的风吹到身上特别冷,她不停地哭着叫疼,直打哆嗦。
那一次她的腿肿了半个月,那条连小腿都遮不住的裤子也被打烂了,冻疮痛得不行,没吃过一顿饱饭,没日没夜的纺棉花,她觉得这个冬天自己快要死了,可还是意外地熬过来了。
她还是饿,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她都饿着。家里的钱全都被爷爷藏着,其实她也不知道有没有钱有多少钱,除了爷爷谁也不知道。直到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强盗抢了去,爷爷在家里闹上了三天三夜她才知道爷爷存了不少钱,不过都成了泡沫了。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咒骂着妈妈爸爸口中的棒客,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那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钱,一家人日日夜夜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才硬生生攒下来的钱,都被赤裸裸地一并抢了去。
后来,没想到文化大革命,国家没收了私人不当财产,家里倒也因为被强盗抢劫一空没被安上罪名游街示众。以至于后来每每她回想起这件事情心里倒也舒坦不少,不过她依然放不下那一大堆钱币,抢去的和借出去的都随着改革一并消失了。她一个人悄悄哭过很多次,她忘不了一家人的艰辛,愤恨这不公的时代。
再后来,她过上了吃大锅饭的生活,粮食是公家的,靠劳动力获得粮票换得一家人的生活保障,可往往是愈活愈艰难。她还是饿得发慌,看着大家大晚上都去偷粮食去,她是害怕的,但饥渴让她勇敢抹黑爬进了田里。那是她第一次这么面对着这些粮食,她都在流口水了,还没来得及动手,一股亮光就射到了她的眼睛,同伴早都溜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吓得只知道抹眼泪,还是被无情地拉到了家里,赔了一斤粮食。
爷爷对她又是一顿毒打,她一直哭,好像是饿了,也好像是白白折了一斤粮食,她平时根本吃不到的东西,她宁愿被爷爷打死,也想要要回那一斤粮食。那次以后,她再也不敢动歪心思了,看着别人扛回一袋袋食物她只能眼巴巴望着,她恨起自己来,为什么生得这般无用。
十八岁,她被介绍给我的爷爷,顺理成章结婚生子,后来成为了我的奶奶。最开始那几年,还是大锅饭生活,三个儿女也是常常吃不饱饭,她还是日日夜夜的干活,好像并不知道辛苦,她认为自己就是那样的命。她没上过学,所以觉得自己不会说话,说起话来便畏首畏尾,一副让人可恨又让人可怜的样子。她说好多事情她都忘了,只记得以前为了给三个儿女多争取一两米在供销社跪了一天一夜,还有她从来不吃正餐吃的都是孩子们剩下的,她说以前的每一天睡觉之前她都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可醒来以后还是要继续干活。
终于,邓小平爷爷带领中国人民走上了改革开放,分发土地的时候她简直都不敢相信那些她踩过的土地是自己的。确定以后,她更加努力,从早到晚没停过手停过脚,地里干干净净一棵杂草也没有,看着一亩地的玉米长得郁郁葱葱她高兴得一晚上都睡不着。那个时候她最不喜欢夜晚,她倒希望天永远是亮着的,她可以永远在地里作着。
她努力了半辈子,一直到儿女长大。大儿子娶了媳妇分了家离开了她,女儿远嫁他乡从此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再后来小儿子也成了家生下了我,我转眼也五岁,她依然如此。
在我的印象里,她的生命里好像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干农活。不管春夏秋冬,她都会去干活,从我懂事起,我就记得每天不管刮风下雨都是我去叫她吃的饭。春天,她抡起锄头一直在挖地锄草播种,我叫她吃饭她久久都听不见。夏天,她戴着草帽在比她高出一米的玉米地里锄草,脸被晒得都快要脱水了还是说不热,每次我都觉得热得要命所以特别讨厌去叫她吃饭。秋天,她永远都在收割着各式各样的东西,粮食被她晒干,经过分离,然后一颗一颗挑拣,最后打包,她熟练于每一个动作,壳衣全都吹在她的脸上以及身上,我觉得又痒又脏,她却从未如此觉得。冬天,她依然在锄草,种下在春天才能复苏的麦子、油菜,为它们施肥,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她像是苦惯了,这一年四季都是她的。
在她的观念里,钱是应该靠双手挣的,也是省下来的。她从不会为自己买一件像样的衣服,也舍不得买一样她喜欢吃的东西,桌上的肉她从不会夹来吃,地上掉的鸭毛她也会一根一根的捡起来。她没有见过多少钱,她想见到实实在在的钱所以她永远在努力着。
五十岁,六十岁,到现在七十岁,她永远都是在干着农活,省着一毛两毛钱,土地似乎是陪了她一辈子的宝贝。后来,爷爷生病需要她照顾时,她不得不搬去镇上和我们一起住,可还是利用空闲时间回去种了一山的庄稼,她觉得做了就是钱。
直到零八年爷爷去世,她毅然决然地搬回了老房子,养鸡养狗养了猫以及种了几亩地庄稼。她说爷爷跟她做了半辈子的伴,没享过福倒也吃饱了几年饭,也算是圆了梦。千辛万苦都一起过来了,现在又该她一个人承受了。
她一个人在老家我们是不大回去的,偶尔打个电话回去,她都惊喜万分但也说不了几句就挂了,最开始我以为是我们没话说,慢慢地也知道她是嫌浪费电话费。有时候多说两句,也是她养的鸡又被偷了,种的辣椒被偷了,买的治疗脚痛的药好贵又没效果,我知道她又会难过好久好久。
每每想起她,我总觉得她是一个最可怜的女人,她好像是穷怕了,她根本不相信以前的一块钱已经与现在的一块钱不一样了,她也不敢随意尝试越过自己心里的那一道坎,她永远被笼子禁锢着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
每次我给她买了什么好吃的,她总会觉得浪费钱,舍不得吃;弟弟给她买了新衣服,她嗔怪着叫他退了,说自己有衣服穿;爸爸叫她来镇上和我们一起住,她还是乐忠于在老家种庄稼;四爸叫她去城里玩几天,她坚决不去,说一个大老婆子什么都不懂,出去丢人。
我们喜欢出去吃火锅,唱K,点上一杯几十元的星巴克,逛着大商场买着名牌衣服和包包,总喜欢逛淘宝买一些有用没用的东西堆满了家里,想吃也像的时候叫上几百块钱吃不完扔了就好了。
我们似乎越来越远了。
一七年,家里的老房子被拆了,我们家成了人们口中有钱的拆迁户,她也有十万块的赔偿费。我总觉得她应该是高兴的,她努力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钱。她却越来越执拗常常沉默不语,她总会给我说,谁家种了几十亩地的稻谷,谁家养的鸡又卖了二十多块钱一斤,她每每说起她在镇上住着就像是坐牢一样,我想我终究是不理解她的。
她从来都是孤独的,儿女们全不理解她的执拗,我时而骂她一天到晚想得太多,她以前还笑一笑,现在也不喜欢笑了。
她好像永远是活在那个时代里,贫穷落后苦不堪言的时代里,她已经被长成了一个被穷怕的人。所以当那些钱被儿女以保管为由存在银行里时,她不好意思开口又坐立难安起来,她害怕着。
她也不像是热爱着土地,只不过一生都在耕耘付出,是因为她以为付出了就能看到实实在在的钱,可这些终究和她爷爷一样,摸不着见不着了。
我的奶奶,四十年代的苦命人,终究是贫穷是贫穷的墓志铭,她一生都是如此。
而我们,依然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享受生活享受当下,我狠狠地吃了一口榴莲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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