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我的脑海里,没有被父亲抱过的记忆。母亲说,他是没抱过你,不光是你,你的哥哥姐姐们,他也没抱过。我诧异,问,为什么?母亲回答,不知道。
父亲不擅用言语表达。
父亲有个兴趣爱好是听评书,他是单田芳的忠实粉丝。虽然听的评书不少,父亲却不能把它们当故事讲出来。
不管是什么场合,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人,他从不“打乱话”——不说不正经的话,不说假话谎话。我也没见过他有幽默风趣的一面。他的这个“优点”传给了我。
我小的时候,如果别人告诉我一件事,我又不能确定是真是假,便就会去问父亲,父亲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父亲虽然没抱过我们,但也没有打骂过我们。他表达父爱的方式里,没有多少语言。
我上初二那年,因为在校一直吃着过咸的腌菜,一次假期里疲劳过度,引发了急性肾炎。
是父亲,三个月如一日,每天走十几里的山路,每天把熬好了的中草药水,送到学校里来给我治病,直到我再次检查,身体已恢复健康。
我的父亲也不会像别人的父亲那样,会苛求或逼迫孩子们跟他一起去田间地头劳作。他只管带头,做他自己该做的。他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们,农民的孩子要学的第一堂课是——勤劳。
对于学校教育方面,父亲一视同仁。他不像叔叔那样重男轻女,叔叔认为女孩子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没必要读那么多的书。父亲则不同,他有句话是“经典”,对我们兄弟姐妹们每一个都说过,那就是——考得上任你读,考不上就乖乖的回家割茅草。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我的印象中,他总有事情可做。哪怕是农闲的时候,哪怕是下雨天,他都没闲过。
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父亲便来到菜园。除草,浇水,施肥……我家的菜园里,没有杂草,有的是长势喜人蔬菜瓜果。
吃过母亲为他准备的早饭——一大碗米酒冲鸡蛋,再加一碗“水捞饭”配凉拌菜,父亲要么去水稻田里,要么去花生地里或黄豆地里劳作。
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二十四节气歌背得滚瓜烂熟,他会做泥巴砖块,他还有一手做泥瓦匠的好手艺。农闲的时候,他会去赚“外快”以贴补家用。他常常去帮人家盖房子、修瓦漏、做柴火灶台。因为他为人实在,从不偷奸耍滑 ,做事又极认真,别人都愿意请他。
说到“泥瓦匠”,我永远记得,有一次,父亲去离家十几里路的地方盖房子,是要住在主人家的,但他惦记着我学校要交学费,在歇工的夜晚,他一个人走夜路,拿着钱赶了回来,第二天天不亮又赶了回去。我还就这件事写了一篇作文,老师还给了高分。
父亲做的柴火灶台最好用——火易旺,但火苗不会往外串,能节约柴火,而且,炊烟不会溜出灶台,厨房不会烟雾弥漫……这个我有发言权,小时候,母亲做饭,常常是我打下手“烧火”。
又是农闲,又没有“泥瓦匠活儿”,又是下雨天的时候,父亲便会或做或修小板凳,或者用竹片编簸箕,或者用稻草、蔴皮制作绳索。
制作绳索是要两个人共同完成的,一个人在一头不断的塞材料,另一个人在另一头用一个自制的半圆形的带钩子的工具勾住一个头,按顺时针的方向,不断的旋转,绳子在不断的变长,两个人面对面的距离也在逐渐的拉开……我和父亲一起制作过各种绳索,或粗或细,或长或短,足够家里捆稻谷、捆柴火的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从容不迫的重复着他的生活轨迹,从不厌倦,从不喊累。
02
父亲在一次帮人修瓦漏的时候,突然头晕,差点从房顶上摔了下来。当时幸好被傍边的工友看到,拉了他一把,才捡回了一条性命。这以后,我们才发现父亲血压偏高。
那时候,我已经在省城上班,工资虽然不高,但我会为父亲我买一种名字叫地奥心血康的治疗高压的药,一次买十盒送回家。
有一年,小哥小嫂去县城赚钱,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家,我因为担心父亲,会经常打电话回家,还会在工作一周之后的休息日,带着城里才买得到小蛋糕,回家去陪父亲两天。
从村里人的口中,我知道了父亲对我的依恋。他们告诉我,父亲常常会站在路口眺望,嘴里呢喃:“小妮子好久没回来了,怎么还不回家呢?”
03
我一直保存着两张父亲的照片。一张是父亲与我一岁多的女儿的合照,另一张是他的单人照。照片中的父亲,安详地坐在门前的竹椅上,花白头发,长眉毛,脸是古铜色的,蓝色的裤脚上卷,露出来的小腿也是古铜色的,矮邦雨鞋上沾着泥。
照片是我拍的,那年我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回老家探望父亲,连续在家住了半个月。现在想来,那是我自成年后,和已是迟暮之年的父亲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
自离开省城去到外省的W市,我和父亲已经有两年多没见了。这次带着孩子回老家探望,父亲很高兴。
到家后的第二天,父亲起了个大早,人却不知上哪儿去了,临近中午,才见他度着方步,慢慢的朝家门口靠近。
我迎了上去,一时气急埋怨父亲,说,跑哪里去了,瞎跑什么啊,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啊,不服老是不是……
那时的父亲已是个重病人,近十年的高血压病史,已经诱发了冠心病,已有心衰的症状,时不时的会心慌气短,胸闷,脚会浮肿……也就是说,他的生命随时都可能结束。
父亲抬起手,指着手中的红塑料袋,笑得像个孩子,说,朱村今天杀猪,我去挑了块好肉,你难得回来,老家的猪肉好吃……
朱村离的并不远,三四里路的样子,父亲临近中午才到家,可见他走走停停,一路上不知道歇息了多少回。
那天那个时刻,我泪眼朦胧,别过头去,不敢与父亲对视,怕他看见我异样的表情。
那块猪肉,我此生难以忘记。
04
2007年的春节,我和老公带着4岁的女儿,再次回了趟老家。本来想把父亲接到W市与我们住一段时间。但最终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父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他已经几度住院治疗。连和我们说话的力气都所剩无几,坐靠在椅子上,不需要一分钟,就能闭眼昏睡许久。
大嫂说,难得人这么齐,一起商量一下,父亲一个重病人,总一个人在家绝对不行。
父亲愿意呆的地方是——自己家,大哥家,我家。
大哥经常在工地,大嫂早上出门上班,中午去学校附近与侄儿共进午餐,晚上下班才回家,父亲一个人呆在套房里,既不习惯也不现实。
我在外省,旅途劳顿,春运期间拥挤不堪,路上万一有个闪失,我哪里承受得起。
小哥小嫂自那一年开始,一直在外赚钱,父亲一个人在家,出了什么状况,后果不堪设想。
县城不远,我们主张让父亲跟着小哥小嫂去县城住,小嫂子不肯,父亲也坚决不同意去。
大姐嫁在不远的村庄,可父亲也不肯去大姐家住,觉得长住女儿女婿家丢脸。
我提议,要不送敬老院吧……
大嫂立即阻止我说下去,说,你可千万别提敬老院三个字,你大哥听见了可不得了,老人家养了这么多儿女,到头来还要去那里,丢不起这个人……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父亲仍然住在自己家里,辛苦大姐每天过来烧三餐饭,洗洗衣服,多多照看父亲,大姐同意。
春播春种,大姐忙的不可开交,她恳求父亲,说,你就体谅体谅我一下嘛,去我那里住几天 ,我地里田里的忙,还要跑来跑去,很累的,就住几天,等忙完了就送你回来……这一去,父亲再也没有走着回自己的家。
那天晚上,夜已深,住在大姐家的父亲突然发病,他呼吸困难。姐夫赶忙叫了救护车——救护车是大哥托了关系,才会随叫随到的。
救护车开出了大姐的村庄,在路过老家的村庄不远处,救护车突然陷入了一个坑洼处,动不了,姐夫赶紧下车,去找村里人帮忙。片刻,医生告诉大姐,父亲抢救无效已经离世……事后大家都说,父亲累了,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回自己家里……
我在零晨三点钟,接到了这个噩耗。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清明节前夕,我做梦梦见了父亲。梦中的父亲说,他有钱,但缺零花钱……醒来后,我一时没明白“有钱”又“缺零花钱”是什么意思。受婆婆“托梦”故事的影响,我给大姐打了个电话。
大姐先是承诺会去父亲坟前替我烧“铜板”钱,接着又说,父亲在念你嘞,他不给嫁在附近的我托梦,却给远嫁千里之外的你这个小妮子托梦……
听到“小妮子”三个字,我泪雨滂沱……
我是父亲的小妮子,我爱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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