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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堡纪事(三)

大堡纪事(三)

作者: 黄潮在高原 | 来源:发表于2023-12-07 11:40 被阅读0次

    四川省团校教师林宪君先生仅在自己可见的日记中写了一段文字,被人撬开抽屉密告,从而打成右派,送峨边大堡劳动改造。缧绁患难,见识了许多人事。有荒唐、有辛酸、有人性恶、也流淌着爱的芬芳。

    4、被陷害的右派

    1958年的春天,我在沙坪农场大堡作业区时,一次运粮途中,结识了一位“奇葩右派”王孝明。他的经历令我三观崩塌,如锥刺心!想不到整人还有这种邪恶手段。

    一天下午,我挑着一百斤包谷由峨边返回大堡,途中要翻越山高陡峭的蛮子岗(后改为解放岗),因山路崎岖,翻山越岭时汗流浃背,粗气直喘。走在我前面一中年汉子,体健如牛,负重超过我一倍,却担儿悠悠,健步如飞。

    路边歇稍时,乘机和他攀谈:“你也被打成右派吗?”他憨厚的一笑:“我可不是打成的右派,是自己心甘情愿当右派!”天下竟有这种奇闻,我百思不解继续探问:“你是哪个单位来的?做啥子工作?”他笑嘻嘻随口应承:“我是朝天门运输队扛包子(装卸)的,叫王孝明。”我捡起一根小树枝,让他在地上写自己的姓名,他一脸无奈,为难的说:“我不会写字,填表、写信都是别人帮忙。”我更加纳闷,一字不识的装卸工怎能打成在右派?一路上刨根问底,终于弄清他被划右、送劳教的真相。

    反右期间,朝天门运输队几个头头分别找他谈话,书记说:“王孝明同志,你想不想享受干部和知识分子待遇呢?”“哪还用问,当然想啰!”接着领导摊牌:“最近公司给我们运输队分配了一个右派份子指标,条件必须是知识分子和干部,经我们研究,决定把这个名额分给你,照顾你和我们一样享受干部待遇,你看好不好?”王孝明连连点头:“好!好!好!感谢组织照顾。”就这样,他高高兴兴当上了右派分子。至于右派分子是怎么回事?他从不过问,每天照样扛包子,上下车卸货。

    不知不觉到了1958年3月,全国各地都在验收反右派成果,专门出台了一个“劳动教养条例”。即单位的领导不需任何法律手续,只要写张便条即可将职工送去劳教。富有经验的书记、队长又打起了王孝明的主意,转弯抹角找他谈话:“王孝明同志,让你一个人拿两份工资好不好?”“那当然好咧!不晓得咋个拿法?”书记严肃的说:“我们运输队需要送一个人去劳动教养,不过也没啥了不起,人民内部矛盾嘛!我们打算派你去,时间不会太长,原单位工资给你保留,发薪时给你爱人送去,你在新单位又可领一份工资,两份加起来比我们都多,你看如何?”王孝明再次感谢领导的大恩大德,告别了妻子儿女,收拾行装欢天喜地来到了峨边大堡。

    三个月后,王孝明被调到峨边沙坪农场十大股中队,从此音讯杳无。1961年11月,峨边的右派在沙坪森工局礼堂集中,我向一个十大股中队下山的右派打听王孝明的下落,他告诉我:“王孝明于1960年春去世,他食量大吃不饱,乱吃野生植物导致水肿腹泻,很快一命呜呼!”至今我还在思索,这个王孝明可能至死都没搞醒豁,“右派分子”和“劳动教养”是怎么回事!?不知1979年平反冤假错案时,他们单位哪几个领导是否为他平反昭雪?

    5、著名作家刘盛亚

    我和刘盛亚(1915-1960)相识于大凉山峨边沙坪农场大堡三中队。

    我俩同一个大组,每天劳动都在一起。他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干点轻活,拔拔草、烧下草木灰,开荒、挑粪之类的重活,苦不堪言。

    1958年冬,一天收工回来,只见他一脸晦气,胡子拉渣,流着清鼻涕,头发和身上的军大衣沾满泥土。他无精打采地对我说:“宪君啊!我饿得实在遭不住了,写信向家里要吃的。老婆寄来了两大瓶酵母片(每瓶1000片),我一口气全嚼来吃了,现在反而更饿了!”

    不久,他全身浮肿,卧床不起。队部派人将他送到80里外的农场医院治疗,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刘盛亚的好友杨钟岫(牛翁1922-2017)告诉我:“刘盛亚是个才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笔杆子很来得!30年代毕业于德国的法兰克福大学,回国后先后聘为四川大学和武汉大学教授,曾发表过长篇小说《夜雾》《彩虹曲》《水浒外传》等,翻译过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歌德的《浮士德》,那时候他和吴祖光被誉为南北两神童。他们二人胸怀天下,放眼世界,堪称天之骄子。

    刘盛亚20多岁便跻身于罗曼·罗兰、斯蒂芬·茨威格等反纳粹作家行列。他目睹了希特勤的法西斯暴行,发表了振聋发聩的《在卐字旗下》。这位大器早成的青年俊秀,以锐利的文笔屡出杰作。1951年夏,因为发表小说《再生记》受到批判,1957年与我同时划为右派,同时送到峨边劳教。”

    刘盛亚送去峨边沙坪医院不久,我和杨钟岫就调到了跑马坪五中队,我给小犯人和小劳教当大组长,他当教员,我俩相处三年多。

    1961年11月7日,中央有政策安排右派回原单位工作。沙坪农场的右派全体在峨边森工局礼堂集中。我全身浮肿,举步维艰,翻山越岭,连滚带爬,走了80多里山路,终于在深夜到达集中地点。

    几天后,我打听刘盛亚的下落,有人告诉我:“他死于1960年,既无棺木又无墓碑,谁也不知道埋在了哪里!”

    1980年春天,右派“改正”以后,我听说中央有文件,要给右派补发工资,便到杨钟岫家中打听消息。恰巧,刘盛亚的大儿子刘玆捷在场,他是来打听他父亲究竟葬在何处的。

    杨钟岫见我来了,对他说:“你问林叔叔,他和你爸在一起,看他是否知道你爸死后埋在哪里?”

    刘兹捷说明原委:“我爸平反后,单位已经出版了他的遗著《刘盛亚选集》。现在要开个追悼会,要家属寻找遗骨,以便装骨灰盒,重新下葬。”

    我告䜣他:“三年饥荒时期,沙坪农场一万多名右派,饿死了一大半,既无棺材又无坟地,基本都是草席一裹,挖个浅坑,埋在荒野山坡。有的几人合葬,还有几十人埋在一起的。即使你找到墓地,白骨累累,也无法辨认哪块是你爸的遗骨!”

    杨钟岫补充说:“我都险些死在那里了。我浮肿已到胸口心窝,早已卧床不起。右派集中时,全靠南岸拉链厂的王吉辉把我背到了森工局。过了不久,被清放回家,才捡了一条命,否则性命难保!”

    后来,杨钟岫告诉我:“刘盛亚的追悼会很隆重。因为找不到遗骨,他爱人魏德芳将他生前用过的一支派克钢笔装在了骨灰盒里。”

    2013年,我参加一次难友聚会,见到当年沙坪农场的卫生员廖运柱,他对我说:“你找对了人,我就是掩埋刘盛亚的成员之一。1960年冬,刘盛亚已经饿得皮包骨头,忽然又全身肿得发亮,生命垂危之际,队部派我们四人抬他到场部医院去抢救,走在半路上,他便溘然而逝了。我们四人将他就地埋在路旁丛林处。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地方。”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告诉他:“刘盛亚的子女正在找他的遗骨!”

    廖运柱表示,他愿意亲自带路。

    我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杨钟岫,杨钟岫把刘盛亚的大儿刘兹捷和女儿刘兹静的电话告诉了我。我对他们说:“你们爸的遗骨有了下落!”

    他们去眉山找到廖运柱,共赴峨边沙坪农场寻找先父遗骨。

    遗憾的是,当年的荒山野岭如今已经高楼林立,荒塜野坟早已杳无踪迹!

    6、瓷器蒙尘

    杨宾宇(1910一1989)四川长寿县人,曾是川东地下党的负责人之一。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为追求进步和真理,即加入了共产党。1946年,中共川东特委派他打入国民党军队,担任了团参谋长,任务是潜伏在国军高层,进行分化瓦解、策反军队哗变。1949年底,解放军进入川东一带,他们立即率部起义,加入了解放军,为重庆和平解放作出了重大贡献。

    不久转业地方,安排在市房管局上班。1955年”肃反运动”中,单位根据对地下党“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的方针,不但不承认他的地下党员身份,而且还将党派他到国民党军队策反,定为“历史反革命”。由于当年地下党活动均为单线联系,他的上级已牺牲,无人给他作证,弄得黄泥巴敷裤档,不是屎也是屎。他万念俱灰,有口难辨。多次上诉,均无人理采,石沉大海。

    1957年“反右派运动”开始,因他多次上诉告状,被视为“对党不满”,将他划为右派分子。他不服,继续上诉中央,结果是“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1958年3月送峨边县沙坪农场。

    那时,我和杨宾宇同在沙坪农场大堡作业区三中队,在一大组三小组,每个小组20余人,大组长也是右派,是原市公安局押送来的右派分子何耀明,此人心机深沉,为争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对待右派同类比狱吏还要苛刻几分。

    我们刚来三中队,劳教人员住的工棚尚未完工,只搭了个屋架,盖了茅草屋顶,竹篾笆墙还在敷稀泥巴,既无板凳又无眠床。100多名右派分子拥挤在百余平方的空间,每人平均不到两尺宽六尺长的地铺,只有头顶头,脚顶脚和衣而眠,如同一大盒沙丁鱼罐头。晚上起夜,摸黑外出小便返回地铺,便找不到自己的地盘,若把脾气暴躁的大组长撞醒了,还会挨一顿重拳。

    就在这种住宿条件下,我和杨宾宇毗邻而眠。48岁的他,一介文弱书生,身体单薄,弱不禁风,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时常睡不着,加之白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时常哀声叹息,口吐怨言。

    我们初来大堡,目之所及,皆一片荒山野坡,灌木成片,杂草丛生。三中队的队长王大发,是个40多岁的南下干部,又是个京戏迷,他给右派们规定了个开荒指标:每天每人要挖一分二厘地,即一亩地的12%,这个任务对于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的杨宾宇来说,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他连重一点的锄头都举不起,何况还要挖地8寸深。手上磨起了血泡,全身都是泥土,这种“脱胎换骨”的改造方式,让他承受不住,苦不堪言。

    我们的何耀明大组长,虽说也是右派,一旦头上顶了个草帽,又心狠手辣起来。对于年老体弱者,更是不依不饶,口口声声扬言:“若完不成任务就要扣饭。”那个年代,被扣了唯一维系生命的食物,比剜肉还心痛。我对这个残害同类的老右派十分反感,便把他的名字何耀明取谐音改为“活要命!”不这个绰号不径而走,叫响了全中队,大家都喊他“活要命。”

    杨宾宇完不成开荒任务,常受何大组长的批评指责,他愁眉苦脸,向我诉苦。何大组长对他的欺负,我实在无法忍受,于是便和他联手合作,共同完成两个人的任务。我年轻力壮,浑身是劲,便负责铲草挖地,他在身后清理石子和草根,两个人的开荒任务都完成了。为此,他对我一直感激不尽,还给我取了个绰号“小拖拉机。”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沙坪农场将部分老弱病残的劳教人员转移到了简阳县的平泉农场,那里的农活较为轻松,只是一般的播种和田间管理,对杨宾宇来说尚能胜任。据说,他们这批到简阳的右派大部分人都存活了下来,而留在沙坪农场的右派,则饿死了60%,杨宾宇走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

    1962年杨宾宇被简阳平泉农场清放回家,长期在街道捶煤球谋生,一直捶到到1979,平反冤假错案后改正平反。这时,他已近70高龄,原单位房管局直接给他办理了退休手续,他的党籍却一直无人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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