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秋老虎猛烈,暑热难耐,一身粘腻。不由得使我想起冬天冰天雪地,北风刺骨的凉意。
近了去说,怀念西行短暂栖居人篱下的日子,虽则是酷暑,但因有天山围抱的小气候,白日里如若不走到毒辣的太阳下面,竟也不热,连空调也不用开的。坐在正午树的阴影下,遍身来的风,亦带着远山上的雪意。
这无疑是我确认,世间冷暖,大小,高低,长短,肥瘦,以及贵贱,贫富,美丑,苦乐等等,无一是绝对的,无时不在“比较”。而这“比较”之力极其伟大,一切人生的不满足都是由“比较”而生的。小到这一瞬即逝的体感上的体验,真不过是微不值一提。
前几日看残奥会,可能是中国女篮对荷兰队。中国队员坐在轮椅上比荷兰的球员们看上去矮小得多,中方投篮时,对方长臂一伸勾了球走,而对方投球时,我们的队友虽然防守严密,也无法在身材上显出优势来。虽说比赛重在参与,但是针对此项运动的结局来剖析它,他因不说,身材上的“比较”优势必然占据主导因素之一。
更想起近日看来的关于日本某画家的一套连环漫画的描述,大意是这样的:
一,小资产阶级的青年夫妇到某一避暑胜地(譬如承德避暑山庄)找寻旅馆,因避暑人多,旅馆处处客满为患,夫妇二人手携皮箱行杖,在途中彷徨,叹息道:“唉,自家有别庄的多么写意!像我们要找寻旅馆,多么不便!”
二,都市里的公司的职员开着电扇在室内办公,从窗中瞧见相偕乘专车去避暑地的夫妇,叹息着说:“唉!有闲避暑的人多么写意!像我们被职务缠身羁绊,日日坐在这里看电风扇摇头,真是没趣!”
三,公司对面烟纸店的老板摇着芭蕉扇坐在柜内,看见公司的职员坐在办公司内吹着电风扇,叹息道:“唉!有电风扇的人多么写意!像我们不绝地摇着一把破蒲扇,手臂几乎摇脱,汗水还是直流,真是晦气!”
四,马路上拉黄包车的经过烟纸店门前,望着老板坐在柜内挥扇,叹息着说:“唉!坐在屋内摇扇多么舒坦!像我们拉着黄包车在毒日头下跑,真是苦恼!”
五,黄包车夫经过打铁店铺,铁匠看见了,说:“唉,这几天在路上拉着车子跑真是爽快!像我们每天在煤炉旁被烤,真是烧罪!”
我又想起自己的一些经验:几十年来我住过许多地方。
小时住在乡下,房前有几株高大槐树,适逢夏季槐花香甜,蜂戏蝶舞,好不热闹。屋后植有成片的竹子,初春一节节抽出发芽,褪掉的竹叶正赶上端午充作粽叶之用。夏天满塘荷花在星辰漫天的夜幕下一点点散发沁人心脾的清香。
但是我想住到城市的大房中去。向往宽敞明亮的空间,大可不必跻身于低矮瓦棚。向往城中日夜的明灯,而不必夜夜秉烛,蜡泪落到新写的作业簿上,留下难以消除的疤痕。
后来终于到了城市,看电影的时候羡慕外国人住在乡村郊野的大房子,还带着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里有美丽草坪。恨不得早早逃离钢筋搭成的排排建筑,躲闪来往喧嚣。
看到有人远足游玩,我学了人家坐在办公室中职员的叹息,假定自己也在路途上。
谁知路途也并非所见那般光鲜,风、雪、雨、电,以及身体上的种种反应引来疲乏困倦,并不畅意。看到牧民们生活的了无人烟的茫茫草原之上:没有电,只好用太阳能板发电;没有自来水,去河沟里打积雪融化后通过山体渗透下来的雪水;虽然能够大口大口吃肉,却没有新鲜水果和蔬菜,土豆和洋葱是他们最喜欢的礼物;牧场上出生的孩童的玩具已经很久了,女孩子的布洋娃娃已经染满油污,没有可替代的玩偶……我想假若在连队或市镇上,所需之物转瞬即可买到。我想假若在内地生活,也许网购的东西可以送到家门口,玩厌用旧的物件立马可另置一批。
可时至今日,繁华看得一些些,仍旧只想过一些纯粹干净的日月。而终究没能脱俗。
也难怪,人活着就有欲望,欲望就是“想要”,这想要便是从比较中来。“欲壑难填”。早先略翻经济类读本,对明朱载堉的《山坡羊·十不足》感触颇深。
秦始皇,已是穷奢极欲的皇帝了,最后还让人下海求仙,意求长生不老。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
能跑的羡慕那些坐享其成的,没想到自己正被没脚的人羡慕极了去!我想叫我爱的人更爱我一点,想我先于爱我的人前死去,好教我的肉身贴着他的温暖。小城市住够了要到大城市去,小门户要换成大庭院,我想要的一切肯定都可以在最初得到想要的快感。
但我想我终究是不能再去追求更多的了。因为人生的欲望,在世间永没有实现的地方。因此我又会有新的不满产生。人世间的一切满足,都是由“比较”而来,一切不满足,也是由“比较”而生。
好比饮茶,有人言苦,有人曰甘。在“比较”之下,其苦如茶,其甘如荠,谁能说清?
丰子恺先生说,人的生活有了等差,便有了比较,有了苦乐;有了苦乐,便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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