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这是属于一个少年的清透而漫长的思念

一轮圆月停泊在船头清亮的水湾里，船夫手摇木桨划起了水波，月儿晃晃荡荡，沉淀下旧时的梦影，照亮了那一片清澈而绵长的思念。

乌篷船过桥，打更声停，连水鸟也匿了踪影，此时江南水乡熟悉的温热气息应当灌注在他的梦乡里，但是他清晰地感觉到沿途的气息，和百里之外的家乡终究是不同的，船身不时的摇晃也让他无法安眠，便索性穿好衣裳，揭开帘子，看看这外头的景象。

“后生，外边凉，还是进里头歇息着吧！”

“不了，老伯，我出来透透气。这船还得走几天才可到京城？”

“京城，还远着呢！”

啊！京城，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琉璃瓦砌的建筑金碧辉煌，流光溢彩，屋檐上的脊吻如飞龙一般栩栩如生，在那里，繁花开遍市井，四季不败，明艳动人；食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令人垂涎；天下文人皆荟萃于此，舞文弄墨，渴求金榜题名……想到京城，便有许多幅画面在他眼前闪现：揭榜的红纸上端端正正地刻写着他的名字，笔锋遒劲，名字周身散发着金光，他被召进宫中，叩拜在天子脚下，自此袍笏加身，衣锦还乡……

夜色凉如水。他立在船头，衣带熨帖地贴在衣衫上，影子倒映在如银盆般的月影里，饱满的圆月有了种被人啃掉一大块的残缺。船行及拐角处，他眼看着乌篷船就要撞上岸时，心中一紧，船夫猛一摇桨，小船便仿佛有人牵引一般，在一道弧线形的水路中稳稳当当地开往正确的方向。他在心里一边赞叹船夫的技术娴熟，一边被岸边的那一排江树所吸引，一排又一排的树木似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烟波缭绕，叶尖在夜色之中发亮，像黑夜的眼睛一般。其实在他家的屋后，也栽种着这样一排又一排的树，童年的时候，他放完牛回来，匆匆丢下绳子，便从茅草房前的土洞里取出一个麻布袋子，袋子里装着从别处借来的书，他捧着书，飞快地奔跑到树底下，如痴如醉地开始背诵。有小孩在前头放纸鸢，听着他响亮的读书声，沉醉在其中，竟忘记了从天空滑落的纸鸢。邻居家的老爷爷最喜欢提着桂花酒，和他隔着一棵树坐下，细细品斟着酒酿，认真地听着他的读书声，爷爷的脸被桂花酒醺红了，如甘旨一般的桂花香在空气中弥漫开，他倒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父母亲见他如此，从他手中接过镰刀和放牛的绳子，母亲连夜给他缝制了一个布包，右下角绣着他的名字，母亲将书本整整齐齐地放进里面，把他送进了私塾学堂，他惊喜地向老师问好，从此更为努力。他也确是天赋异禀，私塾先生教过的课文，他读一遍便能通篇背诵，不及十岁，便可吟诗作赋，名声传遍了整个乡野。在州县的考试中，他拔得头筹，在县官的支持下，在全村人殷切的目光中，他踏上了乌篷船，前往京城考取功名。

江南水田众多，水路发达，即便如此，也要坐上半月的船，再于尘土弥漫的陆路上搭乘马车，颠簸数日方可抵达目的地，想来，这行程真是漫长而枯燥，更何况，他束发不久，眼里到底有些孩子的纯真与稚嫩，对于前途难免惴惴不安。肚中一阵饥饿，他回船内取出一些干粮，递给船夫老汉一些，便坐下活着水慢慢吃了起来。水面上旋起了一阵风，他腰上的环佩起舞，在月光的挥洒下闪烁着白净的光泽，像刚出生的婴儿，亮堂堂的月光晃着了他的眼，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月光下的阿婆。圆月挂于庭院，一架古老的织布机临于月色下，阿婆从织布机上扯下一根细线，左手提起一只小拨架，将细线嵌进其中，使劲一拨，小拨架便骨碌碌地转起来，阿婆在这时对他讲起了玉面书生进京赶考的故事，柔弱书生在路上会遇见狐妖、狐仙，他们生就一副人的模样，天性善良，会帮助书生度过难关……他听得如痴如醉，追问道：“那狐仙是男的还是女的？要是他和书生走的道不一样，遇不到了怎么办？”阿婆并不向他解释，只慈爱地看着他笑了，又继续低头纺线。                     

他渐觉口中的干粮无味，倒念起了阿婆做的桂花糕。他家屋后栽种的那一排又一排的树里，有几株是桂花树，开花的时候，那可真香啊！小小的黄黄的花儿盈盈开放，在一夜之间唱响了秋天的前奏。阿婆会抓住时机摇落桂花，这个时候他也出来帮忙，铺下玉簟，抱住大树使劲摇晃，桂花雨落满了全身，他浸在馥郁的香气中，觉得自己都是可嚼可饮的。桂花装满了几大箩筐，阿婆用这些作为原料，捣碎了制成桂花糕，他一口咬下，桂花糕里可不是空空的，还夹着栗子、杏仁和红豆，他吃得满口留香，就连母亲也是要赞叹桂花糕的美味的。哦，对了，还有邻居家的妹妹小芹，见他来了，口中流出哈喇子，头发似鸡窝，眼神贪婪，他也不懊恼，塞给小芹几个桂花糕，再一回头，桂花糕便已经被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他从放牛娃长成了白面书生时，他再去给小芹送桂花糕，小芹脸上没有那么脏了，却总是见了他便躲，他心中大为困惑，留下糕点便离开了，以后也并不常去。最后一次见面，是他这次离开家乡，前往京城，全村老老少少都出来为他饯行，他看到小芹在人群外望着他，眼睛胀胀的，像鼓足了泪水一般，可是她到底也没有勇气来向他道上一句祝福的话。在和父老乡亲惜别之后，他轻拂衣袖，扬长而去，京城，那个广阔的地方，容不下他的这些琐碎。

“后生，我看你有些疲惫，明天我们赶脚在客栈休息，果腹之后再出发吧。”

“也好，大伯，您撑船挺累的，正好我们二人可以好好休息一阵。”

“此去京城，实在是遥远啊！”

船夫悠悠地唱起了歌谣，那是他极为熟悉的带有江南气息的曲调，似从遥远的山上传来，又格外清晰地响在耳侧，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划开淡淡的波纹。他有些困倦，回船里盹着了，远方的京城没有父母与阿婆，可不知会不会有桂花树呢？如果有的话，是和家中屋后一样的香味吗？

圆月像一枚硕大的清透的莲子泡在船头的水湾里，烟霭笼罩，暗香浮动。月儿悠悠晃晃，似载着古朴的乌篷船前行，在水面上照亮了少年心底绵长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