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失去了父亲,母亲的生活失去光亮,她变得沉默忧郁。
不足一岁的阿凤,从此没有了父亲的呵护。
母亲泪水流干了,她明白,流再多的泪水也唤不回父亲。再多的苦难也阻挡不了春天的来临,时间平复了她的心情,日子还得过下去。
母亲独自扛起养育四个孩子的重担,请来外婆帮助照顾孩子。
屋前泡桐花开的时候,阿凤开始蹒跚学步,口齿清晰的叫“妈妈”,偶尔会叫一两声“爸爸”。母亲听见阿凤叫“爸爸”心痛欲裂,泪水奔涌。
母亲靠藏在床底的粮食,春荒时才没有让几个孩子饿饭。
阿凤一岁那年秋天,村里进驻土改工作队。家里的土地分给了别人,大房也分给别人住。母亲带着外婆和兄妹四人住进厢房,他们家划为地主成分。田地分出去了母亲到没觉得不好,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也干不了那些活,只是屋子小了,住着不方便,和别人家公用一个院子有种被窥视的感觉很不舒服。
母亲多年不下地干活,一天活路做下来腰酸背痛,夜半蒙着被子哭。自打嫁进金家她没有下地干过活,她想是不是早早把一辈子的福气用完了。阿凤的父亲把她保护的太好,娘家姐妹们没有谁的丈夫那样尊重和照顾她们,姐妹们说她糟了报应,等着看她的笑话。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不会做的活请教阿秋,自己学着做。但是有些活比如犁田,驾驭牛与爬犁是男人的事。母亲自己用锄头挖田,阿秋看她可怜,心里也记着老东家的好,晚上偷偷帮忙把田犁了。
母亲心里明白肯定是阿秋帮的忙,心里记着。空闲时,她主动帮秋婶给孩子们翻新棉衣。棉花珍贵难得,一丝一缕都浪费不得。每年孩子们都在长高,棉衣小了,冬天来临前得把棉衣拆开,放大接长棉衣布胆,然后再把晒过蓬松如新的棉花给絮上。改衣服是个技术活,需要把握好尺寸才合身不浪费布料,絮旧棉更是不容易,手法不一就会厚薄不一。只有经常做的人能够做到厚薄一致。
稻谷还没收割,阿秋帮寡妇犁田,被好事者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之后秋婶对母亲爱答不理,没有翻新完的棉衣也不要她做了。
母亲清楚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第二年,插秧之前,母亲提早开始挖田,让大哥用锄头把田扒平,虽然没有牛爬犁磨的平整,也可勉强插秧。
做简单的活,如除草等带着哥哥们一起下地。教大哥学用锄头除草,二哥用手拔,三哥负责把锄下来的杂草,丢到土坎上。哥哥们是当少爷长大的,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在六月毒日头下晒得头昏,哥哥们干着干着,就偷跑到树下乘凉。他们怀念起父亲在世时,自由自在的日子。三兄弟在屋后山里爬树、撵野鸡的快活日子。
心里怨恨母亲,哥哥们不知道锄草太阳越大越好,锄掉的草才晒得死。
母亲看看躲太阳的儿子们,仍在地里锄草。她是孩子们的庇护,她的庇护伞老天收走了。她要接替他继续做孩子们的庇护伞。想起她男人在时,这样的日头下,他在地里锄草,她给他送响午饭来,看见他热得汗流浃背。她拿起锄头锄草。
“不要动,不要动,你不知道轻重,一下把包谷秧苗铲下来。”
“日头太毒,过来,树下凉快点。”
现在没有人叫她到树下凉快了,也没有人怕她铲坏秧苗了,泪水和着汗水一起滚落。
母亲很聪慧,渐渐掌握种地技巧。什么天适合干什么活,一两年的磨砺,母亲不再惧怕,除了犁田没有她不会做的活。
母亲带着孩子们耕种基本够吃。没有余钱给孩子读书,添衣,日子很拮据,自己也变得粗脚大手,做针线都感觉刮布。
六年后,村里响应号召走农业合作化道路,各家各户的田地集中起来耕种。各家分一点房前屋后的地,作为自留地种菜吃。
各地成立人民公社,下设生产队,几个小队组成一个大队,按小队统一出工,每天由队长分配干什么,根据男女,年龄记不同的分值,秋后按所得的工分计算分粮。
阿凤家只有母亲和大哥出工,而且他们的一个工的分值很低,所以到了分粮,他们家还要补钱给队上。他们家没有钱补,一年一年欠着公家的钱。
他们家的地主成分,受到排挤,生产队往往派给地富农不好干的活。一般贫农不屑于与他们说话,更不愿意在一处干活。
公社组织一泼人炼钢,派人到山里砍树炼钢。大哥被派去砍树,他还是个半大孩子,没有砍树的经验,判断不了树倒下的方向,被倒下的树砸中,不治身亡。
母亲再次掉进命运的黑洞,她更加沉默了。
大哥意外离去之后,母亲缺了帮手,阿凤家生活更加拮据。
母亲白天出工,晚上在煤油灯等下缝补永远也补不完的破衣服。阿凤乖巧的陪在母亲身边,手里的木头娃娃脸上泛着亮光,衣服如她的一样褴褛。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给娃娃补衣服。
阿凤到了上学的年纪,母亲拆了一件旧衣服给她缝一个蓝布包做书包。她和村里的孩子们在村民办小学读书。村民办小学复式班教学,开班一至三年级,在一个教室,同一个老师。同一个年级年纪相差最大五岁,一个年级不足十个学生。低年级班在一起教学,一年级的可以听到二三年级的课。理解能力强的学生,一年可以学两年的课。
阿凤同年级有个叫阿犇的男孩,不说不闹静静的坐在教室,老师上那个年级的课他都听,三个年级的做都做。虽然他是地主成分,老师也喜欢他,上课经常提问他,他总是能回答老师的问题。第三年他就到乡里读四年级班了。
他们低年级班还有一个叫阿兰的姑娘是地主成分,阿秋的儿子也同他们在一个教室读书。
阿秋的儿子不和阿凤玩,学校里孩子们之间流传着阿凤母亲与阿秋父亲的流言。
学校里,贫农孩子自然形成一个帮派,她和阿兰每天结伴上下学。
读完小学,阿凤学会写自己名字和一些简单的字和计算。到乡里读书,每天得天不见亮开始走路,每天往返十多里路,母亲觉得女孩子走那样长的路不安全,还有自己也无力供她读书,他们家欠队里的钱越来越多,肚子越来越吃不饱,阿凤就不再读书了。
十来岁的阿凤,生产队不要她,母亲给三月间她捉一对小猪崽给她养。阿兰也不读书了,她们俩结伴到田埂土坎找野菜喂猪。
阿凤做事手脚麻利,总是比阿兰先装满背篓,然后再帮阿兰割野菜。从春到冬,她们在各个地头转悠,割猪草的路越走越远。
大人们在生产队劳动,收成一年比一年差。有一年有减收六成以上,大部分时间没有粮食吃,野菜成了人们的主食,然而野菜的生长赶不上人们的肚子需求,山上蕨菜的根被大人们挖来做成厥耙,野生的毛栗还没成熟就被连枝折断,春笋还没冒头被挖出来,竹山到处是挖的洞,尽管是苦涩的毛竹也成了人们充饥优选。
阿凤的一对猪仔,喂了两年也不见长大,人都没有吃的何况是猪,饿死了一头猪,有一头坚强的活了下来。
过年,阿凤简直就是家里的功臣。年猪虽瘦小,经年不见油星的肚子,闻着飘散的肉味,肉香飘荡三日不绝。
吃不饱饭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村里也不再安排劳动力进山砍树炼钢了。
树高林深山,漏出一块一块黄色泥土,远远看去像一块一块受伤后遗留的疤痕。有人悄悄在在那些空出的地里种上包谷,多年树叶腐烂形成的优质腐殖土使收成意外的好。休息的时候,大家偷偷开荒,队干部也睁只眼闭只眼,自己也偷偷开荒。
阿凤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学会的编篾器,竹条在母亲手里上下翻飞,要不了两天一个带着竹子清香的背篓就编完了。
赶场天,母亲用背篓背着一些瓜瓜豆豆去赶场,买盐巴或是一两尺布。
布是母亲凭布票扯的,布票有限,母亲手里的钱也有限。母亲算计着,每次买多少布积攒着,下次又买多少给哪个孩子做什么。一寸都浪费不起。
母亲首先给阿凤缝一件衣服。阿凤长成了大姑娘,旧衣服已遮不住青春期蹭蹭上长的身体。
阿凤很兴奋,母亲做衣服时都守在旁边。几块布,在母亲的剪刀下变成更小的布。裁剪好,开始缝制。母亲见阿凤眼巴巴的样子,教她做简单盘扣。先叫阿凤把裁剪下的布条一段一段剪成一样宽,然后连接成一根长布条。
阿凤开始笨脚笨手的拿不稳细细小小的针,小小针把她难住了。明明想从这里出来的线离之老远,长一针短一针,歪歪斜斜。母亲看她的笨样子,怕她毁了整件衣服。就找出旧衣服拆下来的布,给她帮自己的木头娃娃做衣服玩。
阿凤的娃娃衣服也破旧不堪了。她把娃娃的衣服脱下,在旧布上比照裁剪,把布缝在一起,套在娃娃身上,简直丑死了。
母亲看了忍不住笑起来,阿凤做的哪里是衣服分明就是个布袋子,娃娃像是站在布袋子里一样。
阿凤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笑了,故意说:“有什么好笑嘛,这是新款式。”
阿凤从给娃娃做衣服开始学习针线活。
阿凤穿上新衣,两根黑亮的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外婆说像极了母亲年轻时候。
过年了,阿凤就十五岁了,可以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了。
大年十五一过,生产队就开始出工了。她约好阿兰一起,不想还碰到了阿犇。三个同龄地主崽子被分到一起劳动,他们还不会干活,队长就派母亲带他们劳动。
阿犇还是像读书时一样话少,问一句答一句。阿兰像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不停,阿凤有种觉得丢脸的感觉,很少答她的话。
阿犇似乎也不喜欢话多的阿兰,和阿凤还说几句话。阿兰见阿犇不理自己,只和阿凤说话,心里不痛快。
阿凤知道自己的成分不好,人前不多话,埋头干自己的活路。一年劳动下来,身体更结实了,身材样貌都好。
虽然生产队里的哪些成分好的人,不屑于和她说话,但是他们的身体是诚实,眼睛总是禁不住偷偷打量这个俊俏的地主崽子。
阿凤的两个哥哥也早到了讲亲娶媳妇的年龄,没有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成分不好的人家,母亲愁得头发一把把的掉。
二哥后来娶了一个瘸子,三哥娶了舅舅的女儿。
阿凤不愿意将就,大不了不嫁,在家陪母亲过。
俩个嫂子结婚后,很快怀孕,住到家里来。原本拥挤的家更挤了,阿凤就成了多于的人,都希望她赶紧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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