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更 雪一更

作者: 几朵 | 来源:发表于2024-03-30 23:15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西子湖出奇的冷清,湖面上不见一只船儿。怀恩沿着苏堤漫走,入眼的垂柳随风飘荡。怀恩记得他的父亲便是掩埋在一棵碗口粗的柳树下,坟茔插满了柳条,叶片上沾着母亲和姐姐的泪珠。

他极力回想,久远的过往恍如隔岸观花,难得真切。他记得一家人在路上不停被人追杀,父亲,母亲,姐姐,哥哥,一一死在了马车上。

“公子,乘船否?”一名艄公在近岸舟上问道。

怀恩闻声看去,艄公五十来岁,笑容可掬。怀恩摸了摸胸口,有一些碎银,昨日刚从一户大富人家劈柴赚得。

“有劳船家,这点银子可够?”他拿出一点碎银。

“公子豪爽,银子有多了。”艄公收下银子,喜上眉梢,殷勤地放下跳板,待怀恩上了船,一桨推开,船儿便向湖心水波处滑去。

“敢问船家,这西子湖为何这般冷清?”怀恩目视湖面,那里碧波荡漾,家人们的脸消失在水面上。可是阎漱民,灶司命,莫谷声,这三个人的名字不会消失,他将之刻在南山下茅草屋的门框上。

“公子问起,细听小可说来。小可在此谋生已有一十五载,下水之初,湖里好不热闹,水边岸上,到处游人如织,难寻空船。一天下来,不瞒您说,小可兜里常常收满了银子,沉甸甸坠得小的衣衫变了形。可惜呀好景难长,这些年每况愈下,人客稀少不说,偶有人客到,几条船儿鸬鹚逐鱼般争相抢人。今日小可是离了他们一帮子在此独守,蒙老天爷垂怜,才让俺遇上了您这样的贵客。再这般下去,恐怕我们都要喝西北风喽。”

“民不聊生竟至于斯!”怀恩叹道。

“可不是么,从前百般好,往日不可追。我看相公这一身打扮并非官宦人家子弟,才敢斗胆说两句,这朝堂之上,大小百官竟无一人为百姓们着想。”

怀恩刚想说些什么,突闻一阵奏乐之声由水上隐隐传来。两人齐头瞧去,只见一座雕栏画舫正从东边水面缓缓驶近,看到时已不足百米。船上一名鹅黄锦衣女子倚在船栏上远观湖色,旁边跟着个小婢模样的人儿怀抱一把妃红琵琶,两人容貌一般秀丽而小姐更添几分冷艳。

“不知又是哪家千金小姐。虽说水上生意惨淡,不外只是我们这些小划子无人乘坐罢了。大船仍旧风生水起,时有大户人家倾巢出游,好不豪奢。”艄公叹道。羡慕的似乎不止他一人,更有远处傍岸无客的好些瓜皮船夫,均站起身子往这边眺望,衣衫猎猎看直了脖子。

两舟交行之际,画舫上的小姐似乎无意间瞥了怀恩一眼,便拖着长裙扭头回转舱内,不见了身影。怀恩转头他望,他无意留恋江南。翌日一早,往市集上买了一匹鸦青瘦马,独自怅然北上。

一路走到徐州地界,模糊中记得母亲便是葬在左近山脚一处乱石中,与父亲下葬之地相隔不远,如今却忆不起坟冢确凿的所在。群山渺渺,座座如坟,又哪里认得出来。怀恩极为懊恼,一拳打在树上,恨自己那时太小。

“九天九夜。”怀恩按辔默念,任马儿缓缓走去,兴许还能找到父亲的坟冢拜上一拜。

一辆马车在他身旁急驰而过,三名押车人紧跟其后,纵马斜睨,似是不愿多作耽搁。

怀恩心里一动,急忙拍马跟上。他一路追随其后,随之北行。这日来到两峰夹道处,左右长草及胸,马车倏然停住,三名押车人突然一起抽出了佩刀,挺身环顾四周。驾车人提刀跳下马车,站在马匹前头。

这是个险要的地方,怀恩抬头望过去,空山寂寂,树梢颤动,几名押车紧张地察看山势。

毫无动静,是的,看来危险不在此处。领头的押车人脸上一笑,率先收刀,示意驾车人继续赶路。

“驾!”马车动了起来。

怀恩听到熟悉的叫声,脑中闪过父亲宽大的背脊,似幻似真中,忽见几道灰影从两则的密林中急纵下来,押车人大声叫喊,几个光影错落,三人先后伤重倒地,驾车人寡不敌众,没两招就被砍下头颅滚在道旁。四、五个蒙面人晃了晃手中的兵器,将马车团团围住,一人踢开车夫的尸体。伸手去揭车帘,这时车厢里忽然传来叮叮咚咚的琵琶声,那人一愣,心有犹疑,旋即退了下来,扯去脸巾朝同伙说道:“哥哥们,这小娘子会曲子,求我们饶她一命,我先代哥哥们瞧瞧人长得俊不俊。”说完哈哈大笑,猥亵淫邪。恰在这时,只见车帘一闪,这人但觉胸口刺痛,一把长剑已经插在他身上,他的面前多了一个绝色丫鬟,可惜已经无心欣赏,倒像看到厉鬼似的脸色惨白,被丫鬟将剑一送一抽,双眼翻白,往后倒去。这倏起的变化吓得众人向后退开,本来纷纷扯下的蒙布,这时反而重又拉上,露出一双双惊疑愤怒的眼睛。车厢里的琵琶仍在叮咚作响,似水传来,一帘之隔的世界似乎不尽相同。

怀恩心想这丫鬟他见过,是西子湖水上画舫中身抱琵琶的那位。不难猜测,车厢里弹琵琶的定是她家小姐无疑,没想到竟是两个会武功的人。

丫鬟见众人胆怯退开,嘴角冷然一笑,挥剑往右下角凭空划去,刃上的血水瞬时聚成一点射入土中。她微微昂首,在琵琶音上扬之际,突然化身长虹朝蒙面人一一击去,身姿之妙,剑法之奇,令人赞叹。眨眼间,几位蒙面人已经无一幸免,仿如稻草人般横七竖八躺在道上,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丫鬟将眼眸冷冷转向远处的怀恩。怀恩吓得一缩,双腿不由得夹紧瘦马。“姑娘有话好说。”怀恩求道。

“自己走上前来受死。”丫鬟不由分手将剑举起。

“姑娘,在下与他们并非一伙,请姑娘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怀恩合手作揖。

丫鬟扑哧一笑:“马倒可以,人可不行。”持剑的手臂软了下来。

“姑娘爱耍人,在下和他们真的不是一伙。再说我们在西子湖上见过,一回生两回熟,我和姑娘怎么也算半个熟人。”

“谁和你这粗野汉子熟?鬼鬼祟祟跟了我们七天六夜,还说不是一伙。如实说来,是不是在西湖水上就起了歹意,这才一路跟来?”丫鬟俏脸一变,如罩寒霜。

“真不是,姑娘,在下刚好有事北上,天地虽大可就这么一条官道可走,我身下瘦马脚力不胜,这才时时落在你们身后。话说回来,如此凑巧也难为姑娘对在下起疑,不过在下对姑娘可一点恶意都没有。”怀恩苦笑道。

“怎么,你也要去京城?”丫鬟将信将疑问道。这时琵琶声停了 ,车内传来莺啼燕语般的话音:“绘翎,别忘了我们还要赶路。”

“是,小姐!”绘翎回头说道,脸转回来时,眼神似有犹豫之色。剑尖慢慢抬起,心里却急道,还不快跑,你这呆子,谁不知道一路上你跟这伙贼人无半点接洽,要不然也不会留你到这会。如今小姐不愿再有尾巴,你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

“姑娘快快上车去罢,免得你们家小姐在车中久等。”怀恩兀自笑道。

“给我把眼睛闭上!”绘翎气道。

“这是为何?好好好,我听姑娘的。”怀恩真的将眼睛闭上。过耳的轻风扫过脸颊,他感觉到对方的剑气指向自己,立时身子一歪,向左摔去,跌落的瞬间听得瘦马嘶鸣,忙睁开眼站起来,瘦马惊吓向山侧狂奔而去。

“姑娘好不讲道理,我都说我们不是一伙的,为何仍要杀我坐骑,还叫我将眼闭上好让你轻易得手。”怀恩愠道,拍拍屁股上的黄土。

绘翎一脸狐疑,刚才自己这一剑削去,剑气势必带下一缕发丝,偏偏他刚好一跌,不但躲了过去,还将马匹向右一推,免除被伤。

“你到底是什么人?”绘翎问道,剑尖距怀恩不足半尺。

“我乃无父无母之人。”怀恩回道。

“谁问有无家人,你也是来劫取药材的吧?”绘翎逼问,剑尖推前一寸。

“药材?我家南山有的是药材,何必他取。”

“那就是……就是觊觎我们……”美色两字终是羞于出口,换之喝道:“大胆。”长剑颤动,朝怀恩胸口分心便刺。

“姑娘真的是不讲理。”怀恩边说边闪,举起双手向车子跑去,想借车子挡住绘翎的剑势。绘翎出手疾如兔起鹘落,时而灵蛇出动,时而金鸡啄食。两人绕车追逐,绘翎累得气喘吁吁,到最后可说使尽平生所学,竟连怀恩的半点衣裳都沾连不到。

“不来了,不来了。”绘翎索性使起小性子,与怀恩隔着马车对自家小姐说道:“这人好生邪门,小姐,我们不管他,走吧。”说着竟从车前爬上车去进了车厢。

怀恩低头傻笑,就听车厢内的小姐似乎骂道:“你这丫头,斗不过人家还撒气。”

“哎呀,小姐,这小子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一个劲地跑倒不跑远,像只傻鸟一样叫人来抓。”

“那你抓到他没?”

“抓不着。”                                                         

“他伤着你没?”

“倒是没伤着。”

“兴许你冤枉人家,人家只是同路而已。走吧走吧!我们已经偷玩了半日,别再误了时辰。”

怀恩无心偷听他人,见死去的押车人原先的坐骑还有两匹在道边啃草,便走上前去牵了一匹,翻身上马。

“喂,那人。”怀恩看过去,见绘翎站在车上朝自己喊:“我家车夫死了,你来驾车。”

“姑娘不怕我是贼人?”

“小姐说了,是绘翎我误会了你。到了京城,愿意付你十两银子,公子正好赚这顺路钱。”绘翎浅浅笑道,甜得怀恩脸红。他瞄了一眼马车,似乎比儿时坐过的那一辆车小太多了。不过他还是想坐坐。便翻身下马,捡起死在道上的车夫手里的鞭子。

“驾!”怀恩在车上喝道,一鞭打在马背上,眼泪竟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喂,说实话,你的武功从哪学的?怪得很。”绘翎掀开挡帘探出头来问。

怀恩忙将眼泪收住,沉声道:“爷爷教了一些躲大虫的粗浅法子,算不得什么功夫。”

“再问你,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怀恩觉得背上微微一痛,绘翎的剑尖已经推入皮肉,只待向前轻轻一送,便可将自己的性命在此了结。怀恩将马勒住,回头看了一眼顶在脊背上冷气森森的长剑,笑道:“姑娘何苦殚心竭虑,非杀了在下不可。”

“说实话,绘翎就能留你不死。”车内小姐淡淡说道。

“在下一家人全死在了道上,父亲与母亲埋骨的地方相距九天九夜,以马车程计尚有两天三夜便可到达,请两位小姐容我三天。”怀恩并不是没想过与家人们死在一块,倘能死在一块便也罢了。

绘翎一愣,失神将剑抽回。

“走吧。”小姐轻声说道。

怀恩一时情迷,会不会自己将母亲与姐姐出事的地方弄错了。他一动不动,腹内咕咕作响。

只听绘翎嘻嘻笑道:“小姐,人家肚子饿,赶不了车。”

这一说倒将怀恩弄得不好意思,于是轻轻提起鞭子催马前行。

绘翎利剑归匣,笑着递给怀恩几块糕点。

两天的行程过去,怀恩没能找到其父葬身的地方,连同柳岸河流皆不知所踪,他搜寻半日无果只得泱泱离去,或许现在不是祭奠的时机。

这一日离京畿地界尚有十里之遥,马车行走在平原之上,天空忽然下起鹅毛大雪,不一会行车变得艰难,马匹直冒鼻气,车轮滑溜无力,车内主仆二人由于御寒衣物不足,很快病倒。好在怀恩本是山里长大的人,皮糙肉厚不怕风寒,独自驾着马车拉着主仆二人,在茫茫大雪中前进。

“我们先寻一家客栈吧。”怀恩说道。

“不行,老爷等着我们呢,明日就得进城。”绘翎说道。

“错了,是今日,明日是二十了。”小姐在车内语带咳声说道。

“喂,听到没,咱们须快点进城。”绘翎的病况似乎比小姐要好,不像小姐细声细气。

“在下段怀恩,南山人士。我这不是为你们着想么。”怀恩说道。

“谁问你名字了。”绘翎急道。

“没人问,是我自个说出来的。”怀恩咧嘴笑道。

“贫嘴……小姐,你的额头好烫!”

怀恩听得真切,眉头紧皱,忽然看见天地的尽头似有一缕墨色轻烟在雪花中随风舞动。他倏地站了起来定睛看去,对车内喊道:“是炊烟。”

绘翎耳尖,一下扫开挡帘叫道:“小姐,是炊烟,是炊烟,我们快到了。”话中自是不尽欢喜。

怀恩拍马冲入雪中,炊烟若隐若现,看似不远,马车却追了许久。眼看过午,怀恩死命拍打鞭子,马蹄溅起雪花向后打来,踏板上梨花点点,城廓慢慢显露出来,炊烟消失了,马车冲进城内,转过几个街口,道上人头变得攒动起来,车行甚为不畅,主仆两人坐在车内干着急,怀恩低头一问,原来今日有犯人将在菜市斩首行刑,大伙要赶去瞧热闹。

然家门已近,主仆俩无心谁人将死,只催着怀恩打马快走。

不时车子停在一处高墙府院之前,绘翎忙扶着小姐下车。怀恩偷眼去看,但见小姐秀发如云,肤白胜雪,此时脸颊发烫,胭脂更浓,模样儿美得不可方物,看得怀恩一时心如鹿撞。

“快将东西搬进府去,尽瞧我家小姐怎的。”绘翎对怀恩笑道。

怀恩被说得一窘,不好反驳,忙去卸车解马,搬运行旅。小姐这时倒不急着进府,瞧了绘翎一眼,绘翎会意,从行旅掏出一个两尺长,半尺宽的檀香木盒交给小姐。绘翎这才扶着小姐去叩门:“这帮该抽的,今儿人都跑哪儿去了。”只听内府隐隐传来哭声,一人赶来开门,见主仆二人回来,话不多说,哇的一声先哭了出来,道:“小姐,您总算回来了,老爷他……出事了。”“何事?绘屏,你仔细说来。”小姐急道。

叫绘屏的不忘带着泪眼瞧了怀恩一眼。绘翎忙掏出十几两银子匆匆塞给怀恩,主仆三人急急跨进府去。

怀恩拿着银两,虽说胸腔似有千言万语,无奈只是途中做伴,人家有事,自是识趣退下。况且自己要事在身,该从哪里入手还不知道呢。怀恩边想边走,不觉随人群来到菜市刑场,那里已经围了内外三层。怀恩跳上高处远望,戴着镣铐的犯人低头垂跪,午时三刻,监斩官旁边的文书站了起来:“时辰已到,验明正身。”有人走上前去,拿图凑脸,回曰:“罪犯莫谷声,已验明正身。”

“莫谷声?”这名字刹时如一支利箭射入怀恩耳中,发出嗡嗡声响。

“斩!”文书喊道,刀手举起斩刀,向犯人砍去。

怀恩倏然纵起,一掌隔空朝刀手击去,嘭的声响,刀手壮实的身子横飞出去,压倒一大片围观的人,人群瞬间慌乱起来。怀恩越过众人头顶,抓起莫谷声的衣领,几个起跃,消失在街头尽处。

怀恩提着莫谷声来到城外的树林,梦里千万次想着怎样手刃仇人,怎样快意恩仇,不想现在仇人就在自己手中,自己却高兴不起来。他将莫谷声像烂泥般一把扔在地上。噗的一声,莫谷声身子硌到石头,发出一声哎哟痛叫。他抬头看了一眼怀恩,说道:“阁下为何甘冒杀身之罪,大闹刑场救下我这个将死之人?”“救你?痴心妄想”怀恩冷冷说道。

“这么说阁下是另有目的,不管如何你让我免挨一刀已是隆恩,不如就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府。”

怀恩摇摇头,咬牙说道:“你死到临头还诸多要求,我会让你生不如死,比挨一刀还难受。”

“阁下到底谁,可否告上名字。”

“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可还记得前御史段大人。”

“段穆?这么说你是段穆的后人,没想到段大人尚有后人,我与段大人情同手足,又怎会不记得。”

“放屁,家父临走之时唯一的遗憾便是识错你这个奸诈小人,你死到临头竟还敢惺惺作态。”怀恩一掌向他肩膀拍落,他不欲将他就此打死,只用了一成功力,将他的肩骨卸落。莫谷声哀嚎一声,再也坐不起来,脸如金纸,便像死猪一般摊在地上。他一只眼早已在狱中受伤无法视人,睁开另一只眼瞧着眼前旧人的儿子,确有当年段御史的几分影子。他冷笑道:“你既然是来报仇的,为何又要救我,岂不多此一举。”

“不让你多活片刻,我怎么知道当年你们是如何陷害我父亲,还有没有其他帮凶?”

“哈哈哈,原来如此!好,我告诉你,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请求,否则就算万毒加身,也休想让我吐露半个字。”

“什么事?还敢与我谈条件。”

“这会我女儿应该回来了。你送我回府,让我见上女儿一面,我便全盘托出。”

“原来是想在临死之前见上女儿一面。你休想,谁知你奸恶小人又有何诡计,你不说反正我总能从他人口中得知,不如就此将你一掌了结。”怀恩说着提起右掌就要打去。

“慢,有些事情只有我知道。”

怀恩的手悬停在半空。

“老夫五脏六腑已被神门的人震伤,其实就算你不打死我,我也活不了几个时辰,见了女儿我便死而无憾。你是段家后人,段大人生前说一不二,你答应知道所有之事后便送我回家,尔后该杀该剐,悉听尊便。”

怀恩剑眉挑起,说道:“好,就让你多活一个时辰。”

莫谷声眼中闪过一道光,抬起头道:“当年我任指挥使已有一十五个年头,满怀壮志却年年无以晋升,年年心愿落空,难免心有不甘。老贼阎漱民见有隙可乘,派人对我吹风,只要我拿到段大人渎职的证据,他便可将令尊大人调任降职,将我补了令尊大人的缺。那时候我鬼迷心窍,一心只想晋职,便将衙内陈年陋习整理成册,交来人送去。果然不久,便得到令尊被参本的消息,更没想到竟是革职抄家。那时我纵有悔意,也已骑虎难下,阎老贼让我多方刺探消息,他不明对圣上为何仍留下段大人活命,怕有后顾之忧。令尊大人起初对一家人的动向讳莫如深,后见我言辞颇为真诚,多方为其设想,我更献言务必遍邀好手助拳,你父亲便将去往江南避祸之举告知。更修书一封托我寄出以延请同门师弟前来救急,信中不忘附上行旅图一张。当其时我如获至宝,以为又是奇功一件,脸上却装作波澜不惊。回去后连夜叫人誊录一封呈给阎老贼,原件依然如期寄出。那副本最后落到灶司命手中,段大人至此可谓逃无可逃,这一节是我害了他,我该死啊。”

“既然你已骗得信札,为何不直接上交,反而誊录换桃?你是怕万一我父亲侥幸逃出生天,发现原来竟是你出卖兄弟,前来复仇?”

“我一向做事谨慎,又岂会不想到这一层。令尊大人对我甚为信任,他的武功我多有见识,不论庙堂还是江湖,能轻易盖过他的人屈指可数,就算恐怖如灶司命,如若段大人一心想逃,怕也不易被其追到,想必是身家所累。倘若孤身一人,鹿死谁手尚未可料。那时我想的不是侥幸,而是绝对有可能。说起来,阁下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段兄竟还有遗孤在世,不枉他一生忠直。”

怀恩听到这人提起自己的哥哥,不由得泫然欲泣,想当初哥哥身死之时才一十三岁。

“我深悔当初。”莫谷声继续说道:“如若不听老贼蛊惑,或许不至于此。你与我家小女一块长大,青梅竹马,我们段莫两家或许还能亲上加亲,结成二姓之好。阎老贼虽然过后不背诺言,将我擢升为巡城御史。然而他的本意是想控制我,为他做杀人放火的獠牙,收集敌情,以攻敌党。我为他做牛做马,他却视我为猪狗,稍有不如意,便大加叱责,年中更将一桩祸事转嫁于我。我明知这次很难脱身,听闻他旧疾缠身,刚好被我抢先知道江南近海之地出现罕见海马,稀少珍贵,恰好是对症良药,便不惜叫小女远途跋涉,带上重金前去抢购。妄想趁老贼明日寿辰之际献上以求转寰之机。叵料不日龙颜震怒,老贼急欲将我正法以熄龙焰。”

“枉你机关算尽,也落得走狗烹的下场!我问你,那灶司命现居何处,手下爪牙多少?”

“灶司命不必去寻他了。”莫谷声喘气道,貌若伤重难扶。

“笑话,我岂能饶他,杀父杀母之仇我段怀恩非报不可。”

“公子有所不知,当年他被你父亲废去一条腿,胸口又中了你师叔廖威一剑,不久后便呜呼死去,尸埋黄土。”

“这贼杀人无数,这么死岂不便宜了他。除了灶贼,是否还有人参与其中,作阎老贼的狗腿?”

“没有,这事全因老贼而起,你真要报仇就冲着他去,但我奉劝公子,你杀我解恨即可,阎老贼有神门三老护身,你去了也是徒劳送死而已。当下你已闹了刑场,罪责当诛,好在阎老贼尚不知你是何人。不如择一偏避之地隐姓埋名了此一生。唉,只是没想到头来,你还是走了令尊大人的老路。可是说起来不当这样又当如何,阎老贼树大根深,连圣上都因对他有所倚仗,无事非他不可而言听计从。我们又怎么能斗得过他。”

怀恩低头不语,雪落如絮,积满肩头。他倏地望向城廓道:“你说得很好,我已尽知。带你去补完一刀的人已经来了,盼你一路走好。”说完一个转身,投入密林之中。

一队追寻的官兵发现了踪迹,顷刻已经来到莫谷声面前。莫谷声一时醒起,如负伤猛兽吼道:“你言而无信,不配做段家子女。放开我,我要见我闺女,我只有这么一个闺女,让我去见见闺女,求求你们了,她一定到家了。”

怀恩藏在树上,看着官兵们将莫谷声四肢架起。莫谷声奋力挣脱,状若疯狂,口中不停地咒骂,骂得唾液横飞。

官兵们却骂得更狠,身上手上粘满了莫谷声的血污。要不是还得抓回去交差,免得错过了时辰,他们早就一刀将莫谷声砍死。他们更没料到今日注定运气不好,走出没几步,树上忽然纵出一个人来,他们还没来得及举起兵器,一股大力卷到,纷纷跌了个狗吃屎,等他们踉跄站起来时,犯人莫谷声己然再次失去了踪影。

夜色中怀恩提着莫谷声纵入府里。小姐闻声抢出,父女哭作一团。小姐拿出檀香木盒,虽然及时送来也已毫无用处。莫谷声抱着木盒哈哈哈大笑,笑声甚是凄凉:“我的芷兰不负父望,可惜阎老贼急于要杀我以取圣悦。”

“父亲,事以至此,此物已毫无用处。女儿与绘翎抢去刑场,可惜父亲大人早被他人带走。”芷兰哭道。

“别哭,正是段大人这位公子将父亲从刀口下抢出。父亲对不住段大人。父亲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之身,能回来看你一眼全因段公子成全。段公子,我是你们段家的罪人,所有罪过由我莫谷声一人承担,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算莫某求你,我只这么一个女儿,不要将怨恨加诸在我女儿身上。让她能逃往他处,得个善终吧。”

“父亲!”芷兰哭道。怀恩冷冷别过脸去。

“芷兰,你将我榻下藏着的圆月碧水刀拿来。”莫谷声沙哑说道。

“是!”芷兰不敢违拗父意,奔去内房,捧出两把通体泛绿的弯刀。

“这两把宝刀乃合壁双刃,圆月阳刚,碧水阴柔,一正一反,互为映照。自从灶司命殒身而亡,阎老贼寻得神门三老收为替刀。我便知道早晚有一天会落得与段大人一般。我虽武功不济却也不愿坐以待毙引颈就戮。圆月碧水刀称不上旷世奇器,却正好是神门的克星,总能抵得一时。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下手如此之快,我竟连逃都来不及。这把圆月现交予段公子驱使,碧水给芷兰防身。你们这就连夜出城,阎老贼鬼腹多病,怕也活不过几年。段公子能留我死在府上,也算损他老贼一点颜面。”

“父亲,我们一起走!”

莫谷声摇了摇头,脸上强露一丝笑意。微微转头,眼睑一收,对着怀恩道:“段公子,你与芷兰都是苦命的孩子,莫某愧疚万分,这就到泉下给段兄请罪。”说完银牙紧咬,自断筋脉而亡。

怀恩没有接过圆月弯刀,他大踏步走出门去。血债就该血还,莫芷兰他可以放过,阎漱民必须身死,不论为国为民都不能放过他,一日一刻都不能让他存活在世上。

怀恩的手攥成一个球,纵飞在屋顶之间。

长夜漫漫,大雪无声,位于京城东南处的阎府张灯结彩,几乎占了一整条街。虽说宾客要次日才到,大戏已然唱了两天两夜,此时台上演的是《单刀会》,唱的是关云长“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纠纠一丈虎躯摇。”

阎漱民白发红衣躺在锦椅上拈起蜜饯头轻摇,身后坐着三具长髯老者似木雕。怀恩一掌开山裂石打出去,长髯老者跳起接下固若金汤似铜墙。

“后生了得,报上名来。”黑髯老者唱道。

“段家后人段怀恩,来送阎贼去阴间。”怀恩一掌接着一掌。银髯老者笑道:“大哥,二弟,可曾听过什么段怀恩。”

金髯老者还了一掌,笑道:“无名雏儿何足道也。”三人同胎所生,只是髯色不同,黑银金色依次圣手鬼手神手。

怀恩如初生之虎,左击一掌右击一掌,在廊柱间不停游走。台上唱道:“关云长千里独行觅二友,匹马单刀镇九州。”

神门三老急走位,齐声唱:“人似巴山越岭彪,马垮翻江混海兽。轻举龙泉杀车胄,怒扯昆吾坏文丑。”不愧是神门三老,六手神出鬼没,怀恩须臾间被三人掌风逼得透不过气,背抵红墙犹如困兽。

“着!”鬼手一击打在怀恩身上,打得怀恩右肩酸麻恍如不是自己的。神手站前半步,不知五指从何处伸来阴恻恻地扶在怀恩左腰,怀恩向上一纵,人刚落地,三老已然转身隔空拍落。怀恩直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直压脸门,急忙双臂齐托,将来势引向左侧,嘭的一声巨响,家什狼藉一片,屋瓦掉了一地。怀恩强自镇定,三老欺身逼近拳掌万千。

阎漱民半眯着眼皮,拍手哼道:“俺也曾挝鼓三冬斩蔡阳,血溅在杀场上,刀挑征袍出许昌,险唬杀那曹丞相。”他顿了顿,突然觉出这曲味儿怪,大有不祥之兆将身罩。他的脸色明灭一阵,迤迤然躺下不表。

怀恩对天长笑:“谁为关公,犹未知!”将内力全部贯于掌上,双掌交错,左劈鬼手,右斩圣手,中路直攻神手老大金髯妖。他的每一掌均挟带风雷之声,一时之间美髯飘飘,三老不敢过分欺近。圣手喊道:“大哥二哥不得了,好个南山老儿的披云功,这小儿竟会使得。”

“管他披云、覆云,一对一我们还怕他,三对一,雏儿今日势难逃。”鬼手笑道。那神手绷着一张老脸,不发一言。倏地着手一抓,已经抄到怀恩的手腕将之扣紧,鬼手滑向左侧,伸手搭向怀恩的右肘。怀恩一手被神手抓实,圣手中路又到,眼看不幸,正惊险万分之际,蓦然手中抄到一个刀把,怀恩不作他想,弯刀一闪,啊的一声,一只鬼手手腕应声跌落。怀恩抡起一片刀花,神手被削去四指哇哇叫。莫芷兰带着绘翎、绘屏杀入阵中,分敌圣手、鬼手。怀恩与芷兰双刀合壁,一时刀光剑影,须髯横飞,寸寸髯毛,黑的银的金的,刀剑削去,化作漫天飞雪。台上唱道:“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三老被杀得惨然变色,圣手嚷道:“哥哥们不走就要变秃头了,明儿再找南山老儿算账去。”

“弟弟说得对。”二老应道,三人打了掩护,一起跳向天井,竟不顾他人纵出墙去。怀恩拖着圆月弯刀,手起刀落,砍下阎漱民的头颅哈哈大笑。

风一更雪一更,怀恩提着头颅,眼含热泪离开了阎府,几个起落纵上了城墙,将首级高挂城头,视之许久,这才状如苍鹰向城下飞落,辨认了方向拔腿将行,忽听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后面轻喊:“公子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怀恩回头望去,正是莫家小姐莫芷兰。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鬓上、衣上,她的眼中幽怨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

见其模样,怀恩的胸腔刹那间酸楚起来,他转过头来心有不忍,却仍是反手将圆月弯刀抛还给芷兰。沉肃说道:“在下或许先回南山......”良久,见芷兰无话,脖子一梗,头也不回地往雪夜中纵去。


(唱词摘自《单刀会》篇名取自纳兰词《长相思·山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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