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归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日本大阪有一家名为“思归”的酒馆，酒馆面积尽管不大，但是里面的装潢和布置全是中国元素，包括老板在内的所有服务员全部说中文。不仅如此，这家酒馆感觉不像是酒馆，更像是专门为中国人提供各种便利服务的。因此，它深受当地华人和中国游客的欢迎。酒馆老板名叫木子先生，是个老头儿，他特别喜欢中国，常常用非常标准的中文和店里的中国游客谈论中国文化。人们发现木子先生尽管对中国无比向往，但是却从来没有到过中国。很多游客都曾邀请他去中国旅游，亲自感受一下中国的山山水水，每当这时他都摇摇头，叹气道：“这辈子恐怕不行了，老了，走不动了。”

王生是个刚到大阪不久的留学生，他听闻这件事后，觉得很蹊跷。听说木子先生不到七十岁，这个岁数在人均寿命排全球第一的日本来说，根本不算老。王生认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带着好奇心，他决定亲自见见这位木子先生。

这天傍晚，王生来到酒馆，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客人相对较少，他可以找木子先生好好聊聊。

“欢迎光临！”只见一位戴着眼镜的老者对着王生招呼道。

“您是木子先生吧？我今天前来就是专程见您的。”王生直接开门见山。

“哈哈，几乎每位到这里的游客都是来见我的。”木子一边爽朗地开着玩笑，一边领着王生来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是来自中国的留学生，这次专程到访是向您请教几个问题，还望您不吝赐教。我们都听说过您的酒馆，但是一直不明白，您为啥对中国这么感兴趣？”

“纯属个人爱好，我对中国的传统文化特别喜欢，你看我这里的布置，是不是和你在国内看到的一样？”

“恕我直言，您可不仅仅是对中国文化感兴趣。我也知道很多喜爱中国文化的日本人，但是要求所有服务员讲中文的酒馆，我还是第一次见。”王生显然对木子的回答不满意。

木子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到日本多久了？”

“快三个月了。”

“想家吗？”

“有时候确实想过，毕竟漂洋过海，身在异国他乡。”王生如实回答。

“我建这所酒馆最初就是为了吸引在日华人。中国人很讲究家国情怀，中国诗词里面有很多思乡的诗句，这个你应该清楚。我的酒馆名为‘思归’，就取自张衡《思玄赋》中‘悲离居之劳心兮，情悁悁而思归’。后来中国游客越来越多，我干脆直接把酒馆完全改造成中国风，要求所有工作人员说中文，更有利于和游客交流。你现在是不是也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难道就为了吸引游客这么简单？”王生追问道，“可直觉告诉我似乎另有隐情。”

木子凝视着眼前这个小伙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他说话。他清了清嗓，“那你是怎么看待的？”

王生本来还后悔刚才的唐突，不过既然话已说出口，那就直接把事情挑明了告诉他：“木子先生，我觉得你以前肯定去过中国。”

木子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身体不由地抽搐了一下。

王生也看到木子这个细微的动作，看来他的猜测应该是正确的。“你当年在中国肯定做过不光彩的事情，后来到了日本，但因为心中有愧，开了这家酒馆为华人提供便利，目的就是减轻你的罪恶！”

“你到底想说什么？”木子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个侵华老兵！”王生终于说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木子突然像发狂一样，大吼道：“胡说八道！这里不欢迎你，请你赶紧离开！”

酒馆里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呆了，尤其是酒馆里的工作人员。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老板发这么大的火。王生也被吓到了，他起身离开，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霓虹灯下，“思归”二字格外醒目。

“不对！铸成大错了！”王生惊叫一声，他顿时为自己刚才的自作聪明懊恼不已，“木子先生根本就不是日本人！”

他急忙转身冲了进去，却被一名酒馆服务人员抓住，“你这个莽撞的小子，到底对先生说了什么？”

“住手！”木子走到王生身边，请他到了会客厅。

“先生请原谅我之前的武断。你确实去过中国，而且你也确实了解中国。然而，你却不是日本人，也不叫木子。你应该是姓李，是个中国人？”

木子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我刚才离开的时候，看到‘思归’二字，想到您说‘思归’来自‘悲离居之劳心兮，情悁悁而思归’这句话，这其实就是您的内心独白，并非是为了缓解中国游客或者留学生的思乡之情。而木和子连起来不就是李吗？”王生解释道。

“可你为何把我和侵华老兵联系在一起？”木子似乎很想得到答案。

“这个纯粹是我的推断。你这家酒店可以说是专门给中国人开办的，肯定和中国有某种联系。根据您的年纪判断，最有可能和那场战争有关。”王生这次说的很委婉。

“这件事情我埋在了心里几十年了，居然被一个小娃娃给猜出来了。没错，我确实是中国人，也的确姓李。也是因为那场侵华战争的原因让我背井离乡来到了日本。你听说过翻译官没有？”

王生一想到国内影视剧中鬼子身边翻译官猥琐的形象，不禁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笑什么，我也看过很多中国拍摄的抗战影片，很多是不符合史实的。日军占领我们县城的时候，我大学还未毕业，我本来学的是英语，不过在课余选修了日语。恰好当时日军急需翻译官，我就主动报名参加。倒不是因为我贪生怕死，而是我认为应该留下有用之躯，混入敌营，用自己的方式报国。后来，我逐渐取得了日军的信任，有机会接触到他们的很多的机密文件。我就偷偷把这些情报传递给当地的游击队，这也算是我为抗战作出的一份努力。后来有一次游击队根据我的情报，在鬼子回城的路上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当时正是晚上，日军想不到会遭到游击队的主动进攻，整个中队伤亡惨重。中队里有个叫井上的老兵，他和我父辈年纪相仿，平时对我关照有嘉。那晚他大腿中了一枪，我实在于心不忍，趁乱把我的衣服脱下给他穿上，背着他一起逃了出去。后来，他因伤回到了日本，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他也把我带到了日本大阪，帮我在日本取得了国籍。”木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把这个深藏心中多年的秘密讲述了出来。

“我很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王生追问道，他知道后面肯定还有故事。

木子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刚开始的时候特别不习惯，我无数次在梦中梦到我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回到老家，父母正在屋外等我归来……”说到此处，木子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后来，我知道像我这种情况这辈子是没有机会回家了，于是建了这家中国特色的酒馆，一来希望能够接触中国人，让我感觉我依然还留在中国；二来是能够给身处异国的同胞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也算是用余生为自己赎罪吧。”

“悲离居之劳心兮，情悁悁而思归。”王生此刻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