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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爽是个怪胎。真正的怪胎。
我俩认识几十年了,牠看起来是那么地正常。
当然“正常”这个词,是所有变态被发现之前最大的共同点。在大多数的采访中,他们总是“看起来很正常”。
可是李爽的正常是带着些许怪癖的正常,这使得牠免遭怀疑。现在想来,这轻微的怪异其实才是牠的伪装,为了掩盖真正的自己。
表面上,牠是个其貌不扬的家伙。头发及肩,有些稀疏,即使做过离子烫,还是有些蓬松。阳光下棕黄色的一小片,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不过牠的头发一直打理得很干净,还有一小撮斜刘海整整齐齐地贴在左眼角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露出整个眼睛。这样的形象数十年如一日,慢慢地就会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
我们都劝牠把头发扎起来,至少视觉上精神一些还能有些变化。可牠总是谦顺地一笑,不做回答。下一次再见牠,还是那个样子。
牠那双藏在眼镜后面的小眼睛也很有点说头。你一碰到就迅速低下去,留下好似勉力撑开的眼皮;可你一移开,牠马上又翻上来,不带情绪地盯着你。
乍看之下,那确实是对平淡无奇、不悲不喜的眼睛。可是跟牠相处久了,你总能看出不一样的东西。贪婪、阴毒、邪恶还有愤怒,在一层波澜无惊的表面下,所有的情绪都在野蛮生长。
所以我们跟牠的关系也不算太近。我还没有见过牠跟谁很好。李爽这人非常孤僻,社会意义的孤僻,不合群。牠从来不跟我们鬼混,也从来没有邀请我们去过牠的家。至于牠结没结过婚,有没有孩子我们一概不知。只知道牠有一条叫“毛毛”的贵宾犬。那狗跟牠一样,长毛,从不扎起来。是个非常认主的小东西。除了李爽,看见谁都龇牙咧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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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李爽这人的优点还是有的。牠不讨人厌也不讨人烦。这一点,现在说来是很珍贵的了。除了工作需要他没有一句多的话,总是那么一副恭顺的样子。每次同牠说话,你都很难判断出牠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说着说着也越发地无趣起来。我同牠的每一次对话都是以沉默告终。可那尴尬的沉默却非常适合彼时的气氛。牠周身包裹着一层异样,能够吸收所有怪异的东西却无法包含再正常不过的寒暄。
不知道是因为我神经大条还是出于一种不可名状的同情,我从来没有觉得祂讨厌过,也从来没有在背后议论过牠。
然而,就当我觉得我俩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联系的时候,李爽辞职了。
辞职前一段时间牠的状态很不好,本来就无精打采的身形变得更加萎靡起来。以前精心打理的头发,在那阵子像个鸡窝一样,几乎全都绞在一起而且有很明显的拉扯过的痕迹,头皮上多出了几块秃顶的地方。
牠的镜片碎了,一只腿儿勉强用透明胶裹着,那阴郁的小眼睛,如今在碎玻璃的扭曲下变得越发地渗人。眼下的两团淤青几乎快融进了眼里……
牠低头悄声地走进办公室,在我们莫名其妙的眼神里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
因为一直知道牠不会主动寒暄,我们总是盯着牠进办公室,故意让牠难受。你能明显感觉到牠的无所适从,想要东张西望找地方躲着,却强迫自己盯着脚下。每当这时,我们心中都有一种强烈的快感,一种得逞的骄傲。可是这次,牠根本没在意我们,眼神没有飘忽,面部也没有多余的小动作,只是轻轻地盯着地面轻轻地走路。在白炽灯的照射下,牠的身形轮廓变得模糊,我感觉下一秒牠就要变成透明的消失了。
我猜对了。后来牠果然消失了。
在这样不详的进进出出几天之后,李爽辞职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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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的几天,我们剩下的人时不时也会讨论几句。关于牠辞职的原因,众说纷坛。有人说牠是结婚了,但是对方家里看不上牠的工作,逼牠辞职;也有人说牠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不然就是借了高利贷;还有的说是毛毛死掉了他也快不行了……
我们把可能的不可能的都猜了一遍,哪一个听上去都有迹可循,但哪一个又都不太可能。几天之后,众人便没了兴趣。说到底,牠虽然怪异却没人想去了解牠,即使是作为谈资,没有社交没有“炒作”,几天之后大众的视线自会消散。
只是我偶尔还会想起牠,想起牠那头及肩长发还有那对阴险的小眼睛。有时候甚至还有些怀念。从牠之后我身边再没有这样的人出现过。
不知不觉间,李爽不再以人的形式存在在我的记忆里,而是变成了一种情绪。每次想到牠,我总是悲从中来,有种说不出的兔死狐悲之感。我想人都是有感情的,即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在换了一个地方后吸起来感觉都是那么地不同,何况是跟我十几年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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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酒吧喝酒,突然又想起了牠。很奇怪,跟别人在一起我从来不会想起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牠总是如期出现。
我透过酒杯,看见牠在吧台调酒。头还是一如既往地低着,不用眼睛看人。只是牠把头发扎起来了,人看起来也精神不少。
以前我们老想着让人家改变,可现在看到牠这个样子我又觉得有点惋惜。
“李爽!”
我想着叫牠过来寒暄几句,可刚一放下酒杯,李爽就不见了。我的这个朋友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离开。
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旁边人一下拉住了我的手臂。我偏头一看,是李爽!
牠是怎么过来的?是我喝醉了了吗?
李爽疑惑地看着我。我想,我才是该疑惑的人吧!此时的李爽,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了。那头长发被剪得参差不齐,是现下年轻人流行的朋克风短发。牠身上穿的这又是什么?破烂的布料,该遮的地方遮不住,不用遮的地方一层叠着一层。
要不是那双藏在粗黑眼线里的小眼睛还是映着以前的模样,我几乎不敢确认眼前的人就是我多年不见的朋友李爽。
以前牠的眼里是平静中带着阴郁,现在牠的眼里尽是无聊的兴奋和想要讨好的欲望。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不禁悲从中来。
“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牠看着我的眼睛,自嘲道。
“我其实一直知道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即使是穿着一样的衣服,干着一样的事,那种怪异感总是挥之不去。”牠摩挲着酒杯,不再看我,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连厕所都没法正常地上。每次走到公厕门口,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进左边还是右边。我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摸自己,上边儿,下边儿。可是我总是摸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的胸到底是男是女,还有我的屁股,我的器官。我总是问自己,从来得不到答案。”牠突然拉住我的手朝牠那里去。
“可是别人好像总是有答案。他们看我的眼神,分明是有给我分门别类的。也许你能告诉我,我他妈到底是个什么?”我想抽回手,可牠抓着我不放,好似知道我的心思,故意刁难我。
半晌,牠才叹了口气,放开我。
“我对这个世界、对自己充满困惑,但是大伙儿好像总是能够很笃定某件事。我真是羡慕都羡慕不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勇气让他们如此自信的。我是个懦弱的东西,我不站队也不惹事。从学生时代到现在,我没有参加过一次集体活动也没有议论过任何事情。我跟这个社会的联系仅在于没有联系。对所有的东西,包括我自己,我都无法生出任何感情,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够投身信念。说白了,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意愿为自己的信念付出行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有跟其他人说过这些吗?”我突然感到些许不安。
“我不敢啊!我知道这些不解和困惑在他人眼里是多么地苍白无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包起来,然后假装自己跟其他人一样。我尝试模仿别人,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我甚至特意收敛、低眉顺眼,可是不管我做什么那感觉总是不对。”
我突然想起牠那带着些许怪异的正常。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个什么意思,可能就是大家口里的怪异吧。我肯定是个被诅咒的人,始终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不管我多么努力,我始终是别人眼里的怪胎。” 说到这里,牠喝了口酒。
“哈,后来想通了,我也不想去装了。索性就这么着吧。既然你们觉得我是怪胎,那我就要像个怪胎。” 他突然站起来扯了扯衣服,得意地笑了起来。
“怎么样,我这个样子不会让你们疑惑了吧,我就是个怪胎。”说罢,也不管我自己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怪胎了,穿上奇装异服的那一刹那,怪胎李爽死掉了。剩下的是一个符合社会口味的“怪胎”。不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很高兴。但我还是决定不告诉他。因为就在刚才,他拉着我的手的时候,我分明摸到了什么,不久他自己就会发现了吧。
我有些惋惜和后悔。当初如果我再多跟他聊一点点也许他就不会自杀了。无意间,我又多了一条命债。
听完了他的故事,我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起身离开。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是我同事。
“嘿!李爽?真的是你!这么多年就没见你,你去哪里了啊?”
我回头,看见了那双阴郁的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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