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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老梁

“活着”的老梁

作者: 洗瓶的花生 | 来源:发表于2020-12-02 11:30 被阅读0次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跨越岁月山河,历经苦难坎坷,往往是更加生动而干净的人。


乡村守护者

同村人从老的乡村搬到路边盖起二层小楼,已是九几年的往事了。

如今,乡村很老了,较童年时已恍如隔世。站在路边的二层小楼能望见乡村,映入眼帘的只有郁郁葱葱的树,起了大风,才有一两处残破的屋角相竞露头,似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风歇了,乡村又被淹没,像是从未存在过…

可是乡村是真实的存在的,在我心里,曾璀璨绽放过。

闲时回到老家,我总喜欢去老旧的乡村走走,为的是寻找童年的踪迹和掩藏在心底对逝去生活的缅怀。

入村只能走南头,这里有相对宽阔的道路,旧时被踩的明晃晃的土路已被野草占据,让人疑惑是多了或是少了生机?

走走停停,一眼望去,乡村破旧的状况已超过我的预想。多半的房子屋顶已经不复存在,木头横梁散落一地,朽了、烂了、爬满霉菌…

老梁的房子就处在这一片残垣中,老乡村现存唯一的住户,如被抛弃的乡村守护者。或者直白地讲,他是被遗忘的老头,没有后人的可怜老头罢了。

走到村中,一颗歪斜至匍匐到地面的杏树后有一间齐脊屋子,屋顶已积满污垢,看上去又破又小却稳固扎实,照老一辈人的说法“这是有人气支撑的屋子”。如这间屋子的主人一样,年头虽久,仍固如磐石。看到房子的情况,我稍微安了安心,老梁是健在的。我推开院子的木门大喊“梁爷爷”…


小梁的故事

久久无人应答,我点上一根烟,做好了长久等下去的准备。阳光穿过稀疏的杏树叶直射到我脸上,思绪回转…

十岁的“小梁”,恰逢过“粮食关”时从外市逃荒到我的村庄。那时,我们村里吃的也是很难找得到了。正直春季,树皮和青草还是应有尽有,并不像传闻的只能吃“观音土”,或更甚者“易子而食^”。(易子而食:顾名思义就是交换子女来吃。虎毒不食子,自己的子女是下不去手的,只能和别人交换来吃。)

极暖的春,小梁一家三口来时却披着破旧厚重的棉袄,内里的棉花从麻布的破口处漏了出来,已经脏到看不出一点白。村里老人说挨饿的时候,在夏天也是要穿棉袄的。

靠着煮树皮、吞野草一家人也挺到了秋天。日子就想这样平淡地过下去,这是这一家死里逃生的人唯一的追求了。事与愿违,生活往往是乐于折腾人的…

小梁的父亲因喝了太多树皮汤坏了肠,近一周腹泻不止,几近脱水。村里老人建议小梁家人弄些“糠”来裹腹,猪拉稀时,喂这个保准好,人也是一样的。

平常好弄,现在这个时日,寻常人家家里哪还有“糠”,都上交给了粮站。

迫不得已,骨瘦如柴的“小梁”只能跟着村里的一众半大小子去偷粮站的“糠”。这一众半大小子都不是第一次干这个事,熟门熟路,唯有小梁是第一次。

粮站守夜队的看守重点是大米,这都是要上交给国家的,到了收获季节看守的也格外严格。但对糠的看管要宽松许多,不到半个钟,村里同去的半大小子都得手了,背上的布袋已经装满。

此时,小梁才摄手摄脚地挪向仓库口。好不容易装了半袋子,却因营养不良,背上布袋后就开始踉踉跄跄,一不小心就撞向了生锈的粮站大门,“咣当”一声!在寂静的夜这一声格外刺耳!不大会儿几把手电光照射过来,有人大喊了句:“抓贼!”

同村的小伙子闻声一溜烟散了,年纪尚幼的小梁被这一声大吼吓懵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粮站的人用尼龙绳把小梁双手绑了,牢牢地系在粮站门前的树干上。小梁那时站不稳,头埋的很低,一声不吭,生怕被人认出来似的。偶尔扭动身体是手被绑的过紧的缘故,眼睛失了神,确切地说更像丢了魂。

我们村的老村长闻讯赶往粮站,向粮站管理员递了两包烟,说了小梁一家的困境,粮站的人算是讲道理的,絮叨了几句就放了梁爷爷。被解开时,小梁整个瘫软到地上,目光仍然呆滞,被放开丝毫没有安慰到他。

被村长抱回来时,他头是耷拉着的,手脚也是耷拉着的,如果不是眼睛睁着,一定会被误认为是死掉的人。

在村里废弃的牛圈(小梁一家的住所)躺了两天,小梁都是一动不动的,期间母亲硬灌了两碗汤给他裹腹。

村里同去偷糠的小伙子分了些“糠”给小梁父亲救命,等到他父亲能挪步了仔细看他,才发现他右手小臂已经黑紫了,他父亲忙拜托众人带他去了镇上的医院…

由于在粮站双手被绑的过紧,时间又长,小梁的手臂保不住了,被截了肢。

手臂被截掉的第二天,小梁醒来时看了看空空的右手,眼睛里突然有了神,像是对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满意,开开心心地在医院喝了几天稀粥,脸色也红润起来。

出院后回到村里,好心的农人挨个来安慰,小梁精精神神地跟大家打招呼,看了他活波的样子,同村人都宽了心…


待“粮食关”过去,农人们的好日子将要来了,小梁的父亲却没能挺下去,撂下这娘俩就先去了。

小梁虽残疾了却还是那个活波的孩子,村里人会照顾着这娘俩,小梁也会尽力帮村里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人放牛、单手插秧、单手抱麦秸…比同龄的孩子都勤劳许多。

小梁最喜欢去村里的老张家帮忙,因为老张是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家里藏书颇多。每次帮老张做了些农活,老张总会留他吃个晚饭,讲些知识,每次听知识入了迷,饭却忘了吃。

同村人帮小梁娘俩搭建了一个土胚房,他们才正式成了我们的同村人,同他人比生活仍苦了些,小梁娘俩总归能吃饱穿暖了,靠着老张家的几百本书,小梁也算是“富裕”地成长着…


大梁的故事

小梁长到二十岁时,就叫大梁了。

那时,镇政府批准在邻村建小学。

作为村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大梁被村委推荐去做语文老师。人虽残疾,但是他要求低,只需学校管他娘俩温饱,再加上能力出众。他很快被录取到学校教书,成了“先生”。

做了两年先生,村里村外的人都敬重了他,毕竟自家孩子的前程都指着他了。

他也不负众望,书教的好,人也谦逊。在讲台上耕耘,也在土地里耕作,日子过得绘声绘色!十里八乡的媒婆也开始往他家走的频繁了,但每次他都推脱了,说是怕自己的残疾耽误了人家。

也有令人意外的事情,拒绝一众媒婆后不久。他却突然宣布要和本村的王家二姑娘结婚了。王家二姑娘生的,他俩也算是郎才女貌。但结婚当天看到王家二姑娘微微隆起的小腹,村里人开始在背后戳了大梁的脊梁骨,讲他是“衣冠禽兽”,未婚先育搁当时是很不体面的。

听我爷爷讲,举行婚礼时很多人都拒绝去参加的,不缺以前极为敬重他的人,我爷爷跟他要好,毅然参加了。婚礼上,王家二姑娘脸色煞白,表情木讷,不像是开心的样子。梁爷爷却满面春风,似捡了个宝…

  我们总想幸福的时间变慢,如履薄冰,怕拥有的要失去。生的活的久了些,在希望和失望的不停交替中,发觉生活本身是幸福的。

婚礼办了,大梁的生活该向好了吧…

我爷爷说应该是六八年当口,大梁的女儿小恩三岁了。王家二姑娘被大梁养的白胖,三年过后,就怀了二胎了。

不知从哪天起,王家二姑娘开始爱笑了,逢人便问好,精神的很。

村民们也渐渐淡忘了她未婚先孕的事,愿意接纳她了。正值壮年的大梁,教书耕作都格外起劲,逢人便说:“我有两个宝要养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六八年快放暑假时,镇上的“红卫兵”扩张的速度如小子尿床时被尿液浸染的被褥,很快也蔓延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

进村时,只有十几个人,领头的是个大个子,嘴上的绒毛刚开始泛青,他是红卫兵的大队长,大家称他胡司令。

红卫兵气势汹汹地占了村委会的房子,并如火如荼开展大业,口号喊的响亮:打击“走资派”,铲除社会主义毒瘤!

附近几个村游手好闲的穷小子慢慢向他们靠拢,不几日竟形成了上百人的规模。

因为穷,都是根正苗红的人,胡司令就略过考察,直接让他们加入红卫兵了。

现在听老一辈的人讲来仍气的牙痒痒:张贴大字报算是文明的,收缴老破旧实则就是变相抢夺,批斗更是实实在在地拿人不当人。

“红卫兵”是不讲道理的,盲目热血,又逢骨子里藏着“野兽”的年纪,村里养的烈犬见了他们都夹着尾巴、老老实实。

红卫兵打掉老村长后,很快找上了大梁。同村的痞子王为了巴结胡司令,也因大梁曾在小学时不少为难他,就把大梁与王家二姑娘未婚先孕的陈年旧事给上报了。

是夜,胡司令领了几十人到学校里直接抓走了大梁…

次日,梁爷爷就被五花大绑、头上顶着“高帽子”出现在村南头大撵场,那时日头正烈。当汗水从梁爷爷空荡的袖角滴落时,场下站着的农人骚动了,我爷爷曾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咬咬牙骂道“欺师灭祖的狗东西”!

声音只到附近几个农人听清而已,农人们听着也躁动了一阵,片刻就安静了,不讲理的混小子当家,讲理的人都是怕的。

“毛主席教育我们,要正风正气。这姓梁的看似为人师表,没想到啊,身残心更残。暗地搞大妇女肚子,有辱斯文,有辱道德,该是要好好斗他!大家说是不是?”胡司令拿着大喇叭开始讲演。

一众红卫兵鼓掌随喝“批斗他~批斗他”!分外整齐有力,这中间数痞子王叫的欢。而撵场的农人窃窃私语,不肯配合。

胡司令对此很不满意,“大家都踊跃提供证据,批斗他,铲除社会主义毒瘤!”胡司令拿着扩音器再次大声吆喝起来。

撵场上的农人们依然不为所动。站在前排的王家二姑娘挺着大肚子艰难地站着,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大滴大滴的汗从发髻低落。

痞子王率先走向大梁,向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我举报他奸淫妇女,王家二姑娘生的如此美,怎会嫁给一个残废。村里人都知道王家二姑娘是挺着大肚子,并且是很不情愿地嫁给他的,村里人都能作证。”说完往下看看农人们期待回应,依旧没人吭声!

大梁抬起头欲言又止,挣扎着摇了摇头。昨夜被带走后,他应该是解释过很多遍,不想再白费口舌。

红卫兵们围住了梁爷爷,一个接一个朝大梁吐了唾沫,大喊着:“认罪吧,罪人,罪人!”

王家二姑娘忍不了,艰难往前进了一步道:“胡说,我愿意嫁我男人的。”双目怒睁,站在那里浑身发抖。

当事人上来澄清了,红卫兵们冷静一些,停止叫喊,齐齐望向痞子王。

“那就是你胡搞,大家看看小恩跟姓梁的哪点长的像了?”痞子王并没打算退让,指了指王家二姑娘身旁的小恩。

农人们这才细细想来这件事,确实小恩与梁爷爷的长相相差甚远, 开始窃窃私语、指手画脚起来。

王家二姑娘把小恩拥在腿前,紧紧抱住,眼神开始躲闪。

红卫兵们又要把矛头指向王家二姑娘。“把她也绑了,好好审审”红卫兵里有人提议!

“住手!”大梁突然挣脱押解他的两个红卫兵,站了起来,双眼发红!

“是我,就是我非要~非要要她的,冲我来!”大梁近乎嘶吼,吼完重重地跪了下去,嘴里喃喃道“求你们,冲我来…”

欲抓王家二姑娘的红卫兵们都愣了一愣,不知如何是好。

胡司令摸了摸发青的下颚陷入沉思,碍于王家二姑娘有孕在身,怕闹出人命,最终决定还是要把矛头指向大梁为好。

“大家批斗这个大淫贼,社会主义的毒瘤,自己都承认了!”胡司令发号施令。

一群红卫兵如黑云般压向大梁,从吐唾沫上升到拉扯,再升级到踢打,最后有人开始薅他的头发,头发一戳戳地薅掉了。一群人残忍起来,是会互相壮胆、互相激励的。大梁头上滴落的血迹如血腥吸引群鲨,红卫兵们行为愈发残暴,如进攻猎物一般。

“住手,畜生,混蛋!”王家二姑娘挺着大肚子冲进人群,护住大梁…

等王家二姑娘流着鲜血倒在人群中时,一众红卫兵仍未停手,村里农人们看不下去了,冲了上来,开始打骂红卫兵。

“反了,反了”胡司令带着一众红卫兵一边后退,一边嘟囔。

红卫兵终是败下阵来,躲进村委会…

王家二姑娘被送到医院时,大梁也被推到了医院。

王家二姑娘在医院里早产了,任医生们尽了最大努力也没能救活这娘俩,一尸两命…

胡司令得到这个消息后,就带着从镇里下来的十几个红卫兵撤到了县里。毕竟是出了人命了。临别时告知村里的红卫兵继续坚守,自己被调往其它镇继续开展工作。

临时集结的百十号红卫兵树倒弥孙散,谁也不愿为人命背锅,毕竟都是有“思想”的人。

村长带领众人找到了痞子王家里时,痞子王跪在自家院子里,他的父亲双手紧握扁担正在揍他。当着众人面,又是狠狠地、实实在在的几扁担落下去。

“你这个畜牲,你上小学的学费都是梁老师给出的,你出来作孽,我今天非打死你…”痞子王的父亲拿扁担的手颤抖不停,终于一扁担打在痞子王的头上…

众人本来是来找痞子王算账的,这下可好,只能将痞子王也抬往医院。

清醒后的大梁得知自己妻儿惨死,又一次晕死过去。

再次苏醒后,眼里又失了神,跟小时候被抬到医院时一个样…

医院里间或传来痞子王的嚎叫声。

几日后,小恩跑来牵住他的手,看着消瘦的,泪眼婆娑的小恩。他才泱泱地出院,回去为妻儿办了丧事…

生者仍得过活。

痞子王在王家二姑娘的丧事办完一个月后也出院了,大脑受损,整个人再也站不起来。

往后,红卫兵似怕了这个村子,再也没来过,安宁让村里人很快忘了曾经的伤痛…


仍旧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大梁再没有资格走向讲台,只能全身心躬耕于农田。

很长一段时间,一个头上结满伤疤又缺失右手的中年人在地里除草,一个长的格外清秀的小姑娘坐在田埂看着书。路过的农人,往往会望得出神,回过神来叹口气摇摇头就走开了。

这是大梁和女儿小恩。

小恩刚四五岁就已经能吟唱全本三字经,面朝肆意生长的庄稼,吟唱的格外大声。

梁爷爷认真听着,拿起大茶叶缸子就猛灌几口茶,偶尔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这笑容并不好看,在满是伤痕的脸上显得异常别扭。


梁爷爷的故事

七三年,文化大革命过去。五年间大梁苍老了很多,村里人都叫他“老梁”了。

学校曾请老梁回去教书,老梁怕自己的模样会吓到学生,断然拒绝了。

生活还算宽容,给了这伤痕累累的男人接近二十年风平浪静的生活,他唯一拥有的就是他的女儿小恩。

九八年,小恩作为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返乡参加工作了,成了镇政府的一名公务员。

梁爷爷的脊梁弯了,却越来越爱笑了。这笑容似乎已适应这张残破的脸,不再别扭,仿佛又回到年轻时,还是那个活波的小梁。

那时,我已经十岁,老梁对我很是喜欢,我也尊称他为梁爷爷。梁爷爷乐于育人,没事就拿我过过老师瘾。

而我觊觎他院中杏树上的杏,频繁地出现在他家,两人各取所需,相处融洽。

最近,我发现我们村的现任村长(老村长的儿子)来的比我更加频繁。起初两人试探性地互聊些往事,喝了几杯酒后竟已称兄道弟。

好景不长,两人终是吵了起来,激烈时砸了碗摔了桌,我偶然听得是关于小恩是谁女儿的事情。

年纪尚幼的我也听出几分端倪,注意力始终被满树的杏儿吸引,所以也并没在意。

有时,我也会去逗一逗梁爷爷家的“瘫子”。一个瘫痪在床的,看着比梁爷爷还苍老的老头。可听梁爷爷讲他只有三十几岁,我想仔细地看看他,都被他恶狠狠地骂走“小屁孩,看个卵子。”

我为报伤害我自尊心的仇,经常拿被鸟啄下来的杏丢他。刚开始他破口大骂,直到声音哽咽,发出似猫叫的声音才作罢,每到此,我目的达到了,就乐呵呵地走了。

这强烈激发了我的兴趣,几乎每天都要来逗他一逗。

后来,我再砸他,他就不生气了,反而喊我进去分他的糖果吃。

我是脸皮薄的,吃了两次觉得自己在跟瘫子抢东西吃,不体面,往后就没再逗过他。

他似有魔法,我每次刚踏进梁爷爷家门,他不用看都能喊对我。我认为是步伐太重的原因,为躲开他我每次进梁爷爷家都摄手摄脚,如同做贼。然而本来也就是做贼来的…


一根烟抽完,我醒了醒神。有些事情待到成年就清晰多了。

我很想再见到梁爷爷,我走到他房子后往后山的庄稼地望了望,希望他能矫健地出现在我眼前,大喊一声“小子,又惦念着我院子里的杏了吧?”。还是未能寻得他的踪迹,只能继续等待…

还是讲起九八年的事吧。

这一年,很多人记忆犹新,不了解的也每每听人提及。那年,洪水淹没了成千上万的家园,致使粮作物受损严重,更是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

我们村地势较高,只农作物受损严重,还有几栋老建筑顶不过大雨,坍塌了,但并未伤到人命。

离我们村十里左右的陈小湾因靠近淮河干流、地势低洼,就成了重灾区。河堤决口,一夜间村里百十栋住房被淹没,目之所及,只有少数屋角可见…

梁爷爷的女儿小恩,原本在镇政府是做文职工作的,老公是镇政府的副镇长。灾难降临,作为党员的夫妇俩毅然投身到抗洪一线。夫妇俩无暇顾及儿子小青枣,就临时托付给梁爷爷照料。

我跟小青枣年纪相仿,在多雨的日子就成了关系顶好的朋友。我们在湿漉漉的地上玩起玻璃球、一起逗梁爷爷家耳房的瘫子,不亦乐乎!

因暴雨影响,农人闲了下来。三三两两的农人会来到梁爷爷家聊家常,大人们总是看着窗外的雨出神,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后,随即发出一声叹息,心里挂牵着今年的收成。待农人走后,梁爷爷仍独自一人抽着烟叹着气。

我和小青枣问梁爷爷为什么叹气?他应付着责怪连续阴雨,自己手臂疼。不管我信不信,又望向雨里,似雨里有精彩的节目,目不转睛。大人们一贯喜欢如此…

小青枣的爸爸再次来到梁爷爷家,暴雨已过去几天了。他双眼布满血丝,头发凌乱,甚是狼狈。

小青枣扑到他身上来,被他缓缓推开,忙拽着梁爷爷就去了里屋…

好大一会,梁爷爷双眼泛红地走出来,背更驼了。

“小青枣就留这里吧,你去忙你的”梁爷爷挠了挠自己满是伤疤的秃头,头皮上留下了几条深深的抓痕。

“嗯!”小青枣的父亲偷偷看了眼小青枣,毅然转身走了。

“我妈妈呢?”小青枣喊住了爸爸。

小青枣的爸爸顿了顿,没有回答,加快脚步如逃似地离开了。

小青枣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我妈妈呢?…”

几天后,村里人担着一口披着五星红旗的棺材走向了山坡,一个埋着梁爷爷父母及妻子的小山坡。

“小恩说过,死后要回到养他的村里,埋在妈妈身边…”小青枣的父亲面对梁爷爷低着头。

“好~好”梁爷爷一边应着一边抹着眼泪,一只手明显不够用,右眼的泪蛰的梁爷爷不得不低下头将右眼抵住膝盖。

小青枣这才知道妈妈没了,大哭起来…

小恩下葬时,村里挤满了人,临近村子的人都来吊唁,大家伙说她是抗洪英雄。她在抗洪一线连续奋战两天三夜,期间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她在搜救船上体力不支,不小心跌落到湍急的洪水中,就此香消玉损了,尸体也是在暴雨停后的第三天才找到的…


我最好的朋友

再开学时,小青枣成了我同班同学。他父亲说是工作忙,无暇照料他。也可能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就将他完全托付给了梁爷爷。

小青枣自此就寡言少语了,为了逗乐他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经常打玻璃球输给他、抓到的知了先送给他把玩、抽到了“毛葱”也将最嫩的分给他吃…

上小学五年级时,我们已经胜似兄弟了。此时小青枣爸爸已经是镇长了,梁爷爷和小青枣慢慢开朗起来,日子总是要过好的。

“我要考上镇上的初中,这样就能离爸爸近一些。”小青枣不止一次跟我说过这句话。

“那我也尽力,我们还做朋友,长久的朋友”我回答的很真切。

自此,我们更加努力地学习了,早上六点钟我们就会起床,在路上折个棍子将书包挂上去,一路抬着走。看上去更加累赘了,但我们乐此不疲,嘴里唱着:“两个和尚抬水吃~”往学校走,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总是意犹未尽就到了。

还有一个月就要小考的时候,我比平常早起了十分钟,如往常一样去敲梁爷爷的门,发现门没锁,等进到里屋时并未发现梁爷爷和小青枣。

隔壁耳房传来“老瘫子”的啜泣声。我跑进耳房问瘫子,瘫子大哭起来,声音比鸭叫都难听。裹着哭声我还是听得明白:“小青枣,中毒了,梁老师带他去镇医院了,都是我做的孽啊…”

后边都没听清老瘫子说了什么,我急冲冲回家叫了爸妈,让他们去医院帮我看看小青枣…

那天去学校的路格外难走,我的脚崴了一下,还跌倒两次。坐在教室里也觉得度日如年,只等着放学铃声响起…

小青枣最终也没有回来,听说直接被车拖进火葬场火化了。原来,那天夜晚梁爷爷带瘫子去医院了,去处理长久卧床导致的体疮。本来预计会在晚饭前赶回家,还是在医院给耽搁了太长时间。

小青枣等得久了,肚子咕咕叫起来,就拿起院子框子里的黄瓜、番茄吃起来。这是同村彭婶下午送来给梁爷爷一家做晚餐的,黄瓜是前两天刚打过百草枯的。可能小青枣太饿,略过了水洗,可能他受我影响,认为“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等梁爷爷用三轮车驮着瘫子回来已经是半夜了,推开屋门,小青枣趴在地砖上,口吐白沫、奄奄一息…

那天以后,我很少去梁爷爷家了,怕自己会想起小青枣。偶尔走过梁爷爷家门口,都见他在聚精会神地编竹筐,叫他他也不理。偶尔听他嘴里念叨:“吃东西前要洗干净…得记住了!”

这件事后没多久,瘫子太过自责,或是已经受够自己这样子了,就咬舌自尽了。梁爷爷家里就只剩下梁爷爷了…



“咩咩咩”的羊叫声把我拉回现实生活中,我寻声往屋后望去,三五只山羊出现在视野里,等到一个布满伤痕的秃头慢慢呈现,我不经意抿嘴笑了笑…

“王二妞你慢点,等一等小恩”梁爷爷弯着腰,快走几步似要追上头羊。

“痞子王啊,你是瘫了吗?又站这不走了,小看我左手甩鞭子?”梁爷爷对着落后的母羊扬了扬手里的鞭子。

梁爷爷走到院门口才看到我,我喊了句:“梁爷爷”。

他愣了愣,眯着眼睛细细打量我:“小子,是你啊小子。”

随即哈哈大笑,那笑格外灿烂。

他认得我,我激动地戳手!

“又来偷我家青枣了是不?不行了,好多年都不结果了”梁爷爷似想起伤感的事,轻轻叹了口气。

这明明是杏树!

“你看他不结果了,却活的精神啊!我叫它老不要脸的,呵呵~活着好啊~”

还未讲完,梁爷爷扬起左手的鞭抽了一头往门外走的老羊。嘴里念叨:“老梁,你又把大伙们带偏了,这么大年纪做的啥事?死后不把你埋后山了,直接吃了你的肉。”

这是一句响亮的威胁话!

我坐在杏树下给梁爷爷点了根烟,想跟他聊聊往事。

他编着筐迟迟不答话,编成一竖道就扭头嘿嘿问我:“看看,手艺顶好的吧?”

“痞子王害死你妻儿,你为什么还照顾瘫痪的他?”

“你看,这是细活,我的筐卖的好啊,镇里人都当艺术品买的。”他并没回答我。

我再问,他就沉迷编筐,不再理我…

走出村庄不远,我情不自禁地驻足回首。

梁爷爷扬鞭催促羊群的声音又响起:“老梁,你又抢,少吃一口你还是活的扎扎实实的,别抢…”

洪亮的斥责声混杂在羊叫声中,格外热闹。

走远了,乡村又被郁郁的树木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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