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了电话，刘志明急匆匆赶往崇安市。在高铁上的时候，看着窗外呼呼后退的风景，他心里百味陈杂，鼻子就非常酸。他用牙齿咬住右手食指的指关节，勉强让自己整定下来。
医院。ICU。
隔着玻璃，看到里面躺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插着管子，身体多处包着厚厚的纱布，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心电图仪显示的微弱灯光反射在门玻璃上，一闪一闪，告诉刘志明，陶婧还活着。刘志明死死贴着玻璃往里面看，玻璃上留下他呼吸的热气的痕迹。
医生和护士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先询问刘志明是不是陶婧家属。得到肯定答复以后，简单介绍了陶婧的状况，脑部重伤，身体多处骨折。手术刚完成，情况不乐观。
“能醒过来么？”刘志明急切的问。
“不好说。”医生缓缓说道，就像电影里放的那样，让刘志明瞬间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也不知道那部顺手拈来的电影里就有这么一段，台词他都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好说，说不定明天就能醒过来，说不定永远醒不过来。”医生说着。刘志明心里跟着念着，一字不差。
看刘志明再没什么要问的，医生护士就走了。刘志明怅然若失，坐在走廊椅子上。现在也不知道是几点了，反正医院的走廊里安静的很，除了医生护士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微弱的女人的哭泣声音从走廊那一头传过来，凄凄惨惨的。
怅然若失，这个词语真好，就像失去一样悲伤。现在的陶婧躺在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隔着这堵墙，这厚厚的玻璃，不就跟失去她了一样么？
走廊那头女人哭泣的声音变大了。这种声音不是嚎啕大哭那样，而是明显想控制自己哭声不影响他人，但是怎么也无法控制住的扭曲的哭声。
真他妈惨。刘志明心说。突然手机响了，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淘宝小二发来短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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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明直接把手机扔了。泪如雨下。做人就是亏，做一件亏一件，有时候你想努把力的时候，直接把想的人都亏没了。
崇安市交警大队。
事故车还没有拖走，停在院子里，那辆沃尔沃，他熟悉的很，车头一边几乎撞没了。刘志明呆呆看着，直到交警在门厅那边喊，你快进来吧，他才缓过神来。
保险公司的人和交警在交接材料，交警对面坐着一个眼睛红肿的女人，满脸泪痕。刘志明盯着那个女人看了一会，坐下。
“哪一位是陶婧家属？”警察问。
”我是。“刘志明回答道。
”与当事人什么关系？“
”陶婧的丈夫。”
警察看看资料。”哪位是赵洪博家属？“
”我……“用一种小的不能在小的声音发出。刘志明侧过头看了一下那个满脸疲倦的女人。
“我再确认下，您是赵洪博家属对么？”警察瞪大眼睛看着女人。女人用力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下了很大决心的语气，就像是在水下憋闷了一分钟一样，回答道：”我是他妻子。”
“那好，双方配偶都在场啊，我们就把案情沟通一下。我想你们也见过伤者，也看到我们单位院子里停的当事车辆了。这个案情比较简单，昨日下午四点十五分左右，当事人陶婧女士（主驾驶位），开车载着赵洪博先生(副驾驶位），行驶在绕城高速近丁家湾出口附近，因车速快车辆失控，撞破护栏，车辆跌入路侧农田。后经过路车辆报警，二人被送往医院，紧急救治，现在都在昏迷状态中。根据现场情况，排除刑事案件，基本判断为严重的单方交通意外事故，陶婧女士为全责方，赵洪博先生为无责方。情况就是这样。”
刘志明呆了好几秒，他看看警察，又看看身边的那个叫冯小艺的女人，脑子里一片空白，面颊抽动了一下，怔怔的说了一句：“陶婧跟我说，她要开车去上海出差，五天。”
冯小艺也看着刘志明，用那种失了魂似得口吻，一字一顿的说道：“刘洪博也跟我说，要出差，飞北京，周末回。”
办公室里突然变的好安静。每个人心里都有好多疑问，面面相觑，但不知怎么开口，就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警官拿来了事故责任认定书，还有两个储物盒，里面是双方在车内的物品，皮夹，手包，身份证，银行卡，这些一个不少，双方签收。过了一会，短途旅行的20寸小行李箱也推来了，一个红色一个黑色，同一个牌子同一个型号，还是完好的。刘志明想黑色的应该是在红色的那个之前才买的，因为红色那个是他熬到十二点在京东秒杀的，秒杀之前黑色就无货了。接着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过来跟刘志明和冯小艺解说保险赔付的问题，大概情况是买了乘客险还有司机，但是赔付的并不算多。谈话中间冯小艺手机响了。她接了电话说了一句”喂“之后，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只是流眼泪，然后挂了电话，转身就离开办公室。刘志明看到她压抑着的样子，觉得好压抑。
该交接的交接完了，刘志明离开交警大队的办公楼。这个时候正好有拖车司机来把陶婧的沃尔沃拖走，装卸车辆发出”滴、滴、滴“的蜂鸣声。刘志明心里像翻江倒海一样，禁不住叹了一口长的似乎要到达世界之边的气。太憋闷了，他对自己说，一个是去上海往东走，一个是去北京往北飞，你陶婧怎么也不应该开车往南啊！
刘志明打滴滴回的医院。车外的春光很好，在车厢内投下一片明暗。司机是个新手，好像不太认路，医院是知道，就是车有点迷路，人有点迷糊。刘志明不是太高兴了，就说，您这个开法，不会把自己都开丢了吧？这个话说的，不是太礼貌。没想到，司机并没有过分的恼怒或者羞愧，还很认真的说，对不住对不住，不过只要自己认准了路一直开，就能到。那个导航啥的，通通都不是太准！上次还带着我在什么什么小区东门和西门之间绕来绕去！完全就是瞎耽误功夫！……最后末了，加上一句，兄弟你说是吧？
刘志明听了半天，也插不上话，他甚至怀疑这些跑网约车的师傅是不是平时闷太久了，一开口就像是大坝泄洪一样，于是礼貌性的点了点头，回答了一声"是“，再无他话，不过心里就觉得熟悉，就像这车内的一光一影，左边的司机，右边的自己，那句”认准的一直开就能到“，都让他无比熟悉，感觉是在曾经的生命里的哪个时刻经历过一样。
”这句话是不是应该这么说……‘认准的路就要坚定的走下去，何必问路有多远？’”刘志明顿了好一会，问司机道。
”对对！您这个总结的好！“司机夸奖起来。
”我还是要问问路程，毕竟是要算费用的。“刘志明说到。。
陶婧没错。这句话是有一次陶婧说给他听的，那次他也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陶婧在开车。陶婧是那种女人中不多的喜欢开车的人，不怕累，特精神。陶婧平常在生活中就比较好强，对自己对家人人对下属的要求都比较高，还经常会冒出别人接不住的金句，当然接不住的人要包括刘志明。依稀记得那是陶婧出差到家后的第一天，其实也是周末，刘志明本想跟陶婧休息休息，去逛逛街，结果陶婧接了一个电话，就要开车去公司上班。刘志明就送她，坐在副座，也不是特别开心，这种不开心混杂了计划落空的挫折感以及被轻视的失落感，不好说，含在嘴里麻麻的，一路就开不了口。前面一个红绿灯挺长的，72秒。
”最近忙什么么？”陶婧打破了沉闷，侧脸看着刘志明
“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上班，按部就班。”刘志明透过玻璃看着前方，前面一队行人过马路，一个小女孩拉着父母一跳一跳。
“晚上别老玩游戏，浪费时间。”陶婧说，“我一打开客户端就看你在线。”
“同事之间，玩玩游戏，培养培养感情，就当时团建咯。”刘志明歪过头，看着陶婧，心想你还盯梢啊。陶婧的面庞画了淡妆，很端正，各处饱满，不会让人很惊艳，却有种让人过目不忘的魅力，通俗说，耐看。
“可是，你们这样的团建，能学到什么呢？有什么用处呢？”陶婧说完之后，抿着嘴。
“哎呀……你别看我们玩游戏，其实也是跟工作一样，互相之间有任务，互相之间有协助，其实跟上班很多要素都差不多的，规划、安排、出现问题解决问题，一个不少。”刘志明皱了皱眉头说话有点急了。
“行吧，那随便你吧。你开心就行。”陶婧说”你开心就行“的时候带了加重的语气，这样的问答，让刘志明不舒服，软中带硬，就像是谁拿着胳膊肘抵住他的腰一样，各种不舒服。
“陶婧，我觉得吧，最近跟你说话好累。如果我们两个互换，我一定是尊重你的选择啊一些生活方方面面的方式和态度，怎么你的意思不太友善呢？”刘志明有点暗怒。
“别理解错了，我只是觉得如果我带的人我绝对不让他们这么干，毕竟业荒于嬉。“陶婧一边数着红绿灯的倒计时，一边将电子手刹放下，轻踩油门缓缓加速。
”你不要总是用你的想法去框别人，你自己不累，别人都累。“刘志明有急了，他看着陶婧，陶婧在驾驶，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刘志明喜欢看，不过今天是没这个心情，倒霉催的。
”上次去你家，你妈问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刘志明接着说，”我说跟陶婧商量商量。这件事情想办么？“
”你不是怕身边有个小孩么？“陶婧反问。
”我可没说过。“刘志明躲闪。
”其实我也怕，”陶婧侧过头看了下刘志明，“我想再等等，你看呢？”
刘志明不说话，他是默认的。他怕真多个孩子在身边，他就要老了。
”我还想忙几年，我有我的追求，我可不想在家带孩子。你看现在电视剧，一天到晚都是说，家里有孩子了以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年轻父母之间的家庭矛盾，虽然都是喜剧，但是现实生活中肯定都不是喜剧。我不要这样的生活，太尴尬了，我想着都反胃。我要做些我想做的事情，比如我的工作，这个过程，我很享受。家里人对我怎么想，我不想管。有句话说认准的路就要坚定的走下去，何必问路有多远呢？我理解就是这个意思。“陶婧将她的想法娓娓道来，说的掷地有声，说完，看看刘志明的反应。过了一会，刘志明才说，我理解你。陶婧知道刘志明会这么说，因为他是个所谓的自由主义者，或者说，在生孩子这个事情上，刘志明跟自己是一个战线的。但是，刘志明理解的陶婧的这些话，远远不是说生孩子的事情。现在的刘志明坐在这个忽明忽暗的暖融融的车厢里，想起那日的对话，着实觉得反胃。陶婧并不是骗他，只是现在刘志明看明白她话里掩藏的东西之后，物是人非之后，觉得比骗还要令他唏嘘和难受。刘志明问滴滴司机能不能抽根烟，得到肯定答复以后，他递给司机师傅一根烟，然后打开自己一侧的车窗，吸了两口，眼前总有个电源灯在闪，想到什么，跟师傅说，回头，然后把抽了一半烟扔出窗外，嘴里迸出一句国骂。
"虚伪！”刘志明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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