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女歌(Ⅱ)

作者: 俞冬淮 | 来源:发表于2016-09-28 09:13 被阅读0次


俞冬淮


三  黄沙·分离


秦修离开的那天,天空上布满了灰色嘈杂的云,罕见的风刮起了漫天的尘土,淅沥如同深秋连绵的小雨。

青衣站在道路的一侧,将白柝的行李简单地打成一个包裹,叮嘱了他许多许多应该注意的事情。令人奇怪的是,这次白柝再没有像平常那样不耐烦地应付着推就。相反,他倒安静地听着青衣的絮语,并不时点点头。差不多交待完所有的事情后,青衣还不放心地拍了拍白柝肩上的布包。等到她完全放下心来的时候,原本昏沉的天幕也渐渐被破晓的曙光染上了一层鱼肚白。

清风吹起迷人眼的尘沙,烟雾般充盈在空气里。

青衣看着整装待发的军队,沉默不语,直到士兵来向秦修报告可以出发了的时候,她才急匆匆地把腰间的白色香囊塞在秦修手里。秦修诧异地看着手里绣着梨花的香囊,又抬头看看她,明白过来,然后释然地笑了笑。他望了一眼青衣,看到青衣也欣慰的笑了。他这才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迈去,站在了白柝右边。

白柝回头望了一眼青衣,可人太多,青衣踮起脚也看不到他脸,于是只有举起右手向他挥了挥,示意他一路走好,不用担心自己。然后她隐约看到白柝的身影慢慢地转了过去,被后面赶上来的士卒渐渐掩没。她的心里忽然一酸。

风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将垂天之塞边缘处的森林全都遮蔽了。灰黄色的沙尘弥漫了整片天空,蔓延进所有的绿色。青衣感觉自己像是身处在荒漠里,只要一抬头望见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沉沉沙土,滚滚地遮住了所有留恋不舍的视线。

青衣看着秦修和白柝消失在黄沙里的身影,缓缓回过身来,准备回去。然而,刚迈了没有几步,她突然蹲下身去捂着嘴哭了。

那一天,飞沙几乎吞没了整个垂天之塞。

怎么会忘…怎么会忘啊…她永远都忘不了——氐氏三百六十七年仲夏的那个傍晚。

那一年她刚十四岁,十岁的白柝拾到一根玉笛然后就生了一场大病,她没有钱给他看病,就只好学以前母亲那样到山上找草药。

爬了好久,她才爬上了崮廷山上的那一块崖石上。金黄温暖的阳光一瞬间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身上,夺目的光令刚出幽林里的她觉得刺眼不已,下意识地就抬手挡住了眼睛。

“扑哧——”那个刹那,她突然听到了耳边传来的一声清晰的嬉笑声,“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个小女孩儿…”

她诧异地移开双手,抬头,但一时还未适应眼前刺目的光,面前的一切有些模糊不清:那是一个穿着浅灰色布衫的少年,坐在伸出去的林梢上,身影浸没在如金的夕阳里,周身被烘托出毛茸茸的金光,此刻正俯下身来看着她。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凭直觉觉得那一定长得很好看。眼前的人影突然向下一跃,从树梢上跳了下来,模糊中,像是俯奔到前面,右手迅速伸了一下,但很快又收了回来。

睁开眼,刚刚适应了四周的光线,她就看到了一张年轻而英气逼人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猝不及防地,她惊呼着往后仰了过去。然而面前的身影只是极速一闪,一只有力的手就凭空环在她腰上,拦住了去势。那个瞬间,她像是闻到了有花的香气,令她觉得前所未有过的舒心。

“好险……呼……”她惊魂未定,喘息。

“怎么…是我的脸太吓人了么?…”面前的少年扶稳她,双手背在身后,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

“我叫秦修,是兵营里的守卒。”少年笑着说,“你一个小姑娘来这里干什么?”

“啊…我叫江青衣…是来这里采药的……”

“采药?啊……我知道很多草药的,我来帮你吧!”

“……”

就在她出神的刹那,一束极其美丽的碧色花儿被塞到了她怀里,散发出刚刚她闻到的那种芬芳。她诧异地看向一旁的少年,对方尴尬地笑了笑,手抓着后脑勺,“嗯,送你的…这花叫半夏……可以静气宁神…碧色的很美丽,也很配你。”

夕照下的崖石边,鲜花丛放。白裙少女赧颜地低下了头,脸一瞬变得通红。她身侧的少年也是腼腆地笑着挠后脑勺。风起,花香四溢。在夕阳的光芒下,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暖洋洋的,散发着温暖,仿佛幻梦一样不真实。时间定格,夕阳见证了他们最美好的画面。

就是那样了吧。那样美丽的一份回忆,又怎么可以遗忘。她想。

氐氏三百七十七年的仲冬,天气已经变得格外寒冷。早晨一打开房门,总是能看到被霜雪掩没了几尺的竹林。大片大片的江水被冰封,几乎找不到撒网捕鱼的地方。

这是秦修和白柝离开的第五个年头。

在这些年里,她总是能收到白柝写给自己的信。无非是一切顺利,他立了很大的战功之类的东西罢了。

偶尔没事的时候,她就会到芦江,或者那块崖石上去,希望他们早点回来。她有时也会在下雪的时候,披着以前白柝经常穿的那件白裘袍,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那棵萧索的梨树下,拿出他们写给自己的所有信,看着那些洁白的雪花从天空一片一片飘落到地面,一点一点覆盖上房顶,竹林……直至整个世界都落进雪里。

她会拿着信,一边看一边望着天空想念秦修和白柝的样子,然后他们的脸就会从落满雪的灰冷色天空里浮现出来。一个朝自己微笑,而另一个则冲自己做鬼脸,气呼呼地喊“姐姐!姐姐!你又穿我的狐裘袍了!”而每当那个时候,她都会不自禁地微笑起来,那种能够鼓起人所有勇气自心底深处发出的微笑,让她感觉像是一瞬间卸下了这些年来积累的所有的防备与艰辛,令人几欲痛哭。

而每每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身上总是会落满雪。头顶的那棵梨树,忽然间所有枝桠都像是开出了白色的花一样,美丽得恍非人世所有;不远处的竹林,苍翠的顶端压着厚厚的一层雪,苍冷翠寒;而视线尽头的天际,却始终笼罩在那一片冷白的光里……而他们,都没有在…她原本晶亮的眼睛会在瞬间黯淡下来,神色空茫地望着外面…

簌…簌簌…簌…雪花自天心飘洒而下,无边无际地扬落,飞舞,旋转…如白絮般纷纷扬扬落满世界,纯白,寂静,空旷,冰冷……

已经五年了…五年了啊……秦修,白柝,你们怎么还没回来?

边塞传回来的消息往往都是前线紧急需要支援。人族的力量像是突然暴增了不少,除了派出主战西面的西征军团外,连南战都军和北御绥师也派出了大批力量支援。可仍无甚起色。冰封加剧。在国人怨天载道为什会冰封的时候,终于,主皇颁下了承天星诏。

西蓬帝国领土再度锐减,冰封面积越来越大。沧寂大祭司经过长达四十五天的祈祷占卜,才破出了其中的缘由:“天理循环,魔洛殊仇百年前离叛,神弃魔之后裔。冰雪灭世,诸物征戮,释将亡。”

在奡央传说中,自诸神之神诸深创世以来,奡央共经历了八千多万年,存在过四个神之时代。一即为诸深一神时代;二为女泷,以荒双神时代;三为伏均,列因,帝重,白黎四神时代;四为娜惜,寔思,洛殊,朝衡四神时代,后来洛殊大战败北,四神位变。而如今,奡央正处于后三神时代。

而在四个神之年代里,生灵开始出现的则是在双神年代。创物之神女泷造出了五大族和生灵后,但以荒却想奴役万物,化为了魔身,于是双神发生激战。在最后,女泷神选择舍弃了自己的灵体来镇压以荒,身躯化为了一种灵物。从此,奡央归于太平。诸神居于豳合,万物居于奡央,幽魔居于藏地,翼、巫、鲛、释、人五大族由此兴盛壮大,和平度过伏均神年代。

娜惜神年代,洛殊女神意图不明地破除了女泷神的封印,魔以荒因此得以释放,诸神之间引发的战争波及到大地。传说当时,洛殊神吞噬了魔以荒,因对其余三神歉疚,竟至于落泪。翼、巫、鲛、人四大族选择拥护娜惜神,而释族主皇却因长久地处偏远,妄想称霸奡央而投靠洛殊神,企图在神劫中倾覆神的统治。

在长达几百年的战争后,终于,释族幡然醒悟背离洛殊神,倒戈相向,洛殊神由此战败。最后,她粉碎了身体,将鲜血洒遍他沃之地。她临死前诅咒道:“冰雪将覆盖上繁茂的荒凉,血莲绽放在寒水之上。荒凉乞求最初光芒的怜悯,光芒遗弃荒凉,刺以沧桑。”

现在,释族开始沦陷为冰雪之地。诅咒应验。

青衣开始觉得,秦修和白柝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四  破灭·冰雪


从沧寂祭祀占破释族沦陷的缘由后,前线军队的士气大挫,节节败退。而与此同时,人族力量突然暴增的原因也终于揭开了——翼、巫、鲛其余三大族也参与了此战——偷偷派兵支援人族。

青衣终于明白那夜那名鲛人来他沃的目的了。在那以后,她基本上每天都会到江崖上去,看看远征的军团是否返乡。

青衣永远记得那一天的情形,至少这一生一世,怕是都忘不了了。

那是氐氏三百七十八年孟夏的一个傍晚。趁着冰消了,她刚刚去芦江中央撒完网回来。就如往常一样去了江崖上。可是那天天却很奇怪,天空上全是白霭霭的一片,厚实的完全看不到傍晚天空应有的暗蓝色。

山村里的人早早就关上房门休息了。青衣顺着崎岖陡峭的山路向上走,穿行了几片阴森森的小山林,然后攀过凹凸不平的山径。天色已经暗了,但还是有白白的云朵垂悬在头顶上,似乎其中蕴含有什么力量,即使连黑暗都浸不透它的白芒。

青衣到了崖边,看着脚下重新冻了薄薄一层冰的江水,叹了口气。她抹去额上的汗水,又把目光投向了西边的天际。

飞鸟不尽的飞翔。即使是冬天,垂天之塞也还是有很多的寒鸟并未南飞,而是继续留在这里。可是这几天却奇怪了,那些居于密林深处的耐寒的鸟儿竟也纷纷南飞。明明是夏天,为什么这些鸟儿却会南飞呢?大批大批的,早晨一群,中午一群,傍晚一群,看样子,这应该是最后一批了。青衣觉得很奇怪,但又讲不出为什么。

最后一群飞鸟消失在了白云间。青衣看着远方,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她落寞地垂下头往回走去。可是——在她刚往后走了两步的时候,耳傍竟传来了一阵阵极为真切的马蹄声!是远征的兵马回来了?是秦修和白柝回来了?!她急忙转回身去,奔向崖边,一个模糊的影子正从当初她送他们离开的路口掠回来!她惊喜地呼了一声,但在那一瞬间,她如遇雷击般的顿住了。脸上惊喜的笑容逐渐退下,反而爬上了一种惊恐万分的表情。她忘记了尖叫,忘记了逃跑,忘记了做出任何反应。

寒风朔朔,来回刮起了伫立在山崖前青裳女子的衣袂。发丝被气流吹乱,衣裳被撕扯在风里。她单薄瘦弱的身体,在风中显得如此落寞如此荒唐,如此不堪一击。

“轰隆隆——轰隆隆——”天边压过了滚滚乌云,紫色的雷电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撕扯碰撞出巨大的光芒和轰鸣。雪片如同暮秋的芦花,在雷电的交击下纷纷扬扬地轰然下坠。面前不见了芦江,不见了山脉,只有密集如雨的雪疯狂地砸落着。短短一刹那,芦江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村落消失不见了,雪花吞没了整个垂天之塞。这再不是初冬大雪轻盈飘扬的美景,而是一场近乎毁灭的灾难。那些原本是冬天精灵的雪花在这时却变成了灭世的修罗,要将整个世界冰封!

无穷无尽的大雪从云层间落下来,洒在青衣的头上,肩上,身上…冰冷刺骨的,令人手脚僵硬失去知觉,面前一片恍惚。她极力伸出右手,颤抖着指在那个路口上,…似乎…似乎…像是连那个人也落在了雪里了呢,……这是怎么回事啊?…啊,难道是冰封了么…那自己,不是要…呵…呵呵…

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那是谁,于是睁大了眼睛。可下一秒钟,她全身都落满了雪,连意识也被深深的疲倦和寒冷拉进了混沌的雪里。沙沙…沙沙……雪花下落的声音是她此时能够听到的唯一声响。好累…好累啊……鸿雪倾盆而下,将崖口上的青衣埋葬进白压压的积雪里。

身体失去知觉,大脑失去知觉,她感到很冷,很累。于是在大雪里沉沉睡去。

在那个傍晚,世界拥抱了所有落下的雪花,而世界,却被那些雪拖进了无边无际的静谧死寂里。

世界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冰雪覆盖起了繁茂的荒凉。

氐氏三百七十八年仲春,释之一族战败,被迫退回赫尔斯平原以东。同年孟冬,他沃完全沦陷为一片冰封的荒原。

PS:一共三章,明天最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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