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的时间也不过弹指间,他们曾无数次出入过我的梦中,但不知从何时起又悄然离去,后来再也没有梦见过。我相信这世上必定有条路叫做黄泉,通往一条叫做忘川的河,而在忘川河边的奈何桥上,他们可能接过了一碗孟婆汤一饮而尽,然后忘却了今生,走向了来世。
“臭丫头,不许摸我的头!”
“嘻嘻,就要摸,就要摸。
“哪有女孩子摸大人的头的,再摸,看我不打得你好。“
“我不怕,我可以跑。”
“一个人就是天上的一颗星,人死了,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你看,天上又多了一颗星,那是你大姑父呢。”
“静丫头,快给我倒茶,干死了,这天气热得。”
“呀,摸公啊,家里没开水了。”
“死丫头,水都没得喝还像什么人家。快去烧水。“
“好啦好啦,知道了。“
记忆里的画面总是昏黄而又缓慢的,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带着神秘的美感又易消逝而抓不住的忧伤。明明觉得那些日子特别漫长,而能记得的却又不过几个片段。二十年了,趁还记得一点,写下他们仅存的样子。也许下一个二十年,就一点也记不得了。
那个时候,很爱哭,和妹妹吵架了要哭;不想做家务要哭;各种折腾,惊天地,泣鬼神,左邻右舍也被我的神奇哭功烦透了,把我妈也烦死了,对付我的唯一办法就是打,最狠的还是我,站在原地不跑,因此打得更狠。所以,相比之下,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会更美好一些,能感觉自己是个孩子。
“呜呜。。。”我总是笨手笨脚,经常做些让人窝火的事情。比如,做饭时点不着火,点着火了,放柴火的时候又把锅给打翻了,米撒了一地。又不懂得善后,对可能要挨的巴掌充满了恐惧,唯一的办法就是哭。
“丫头,你哭什么?”
“呜,锅打翻了。”
“打翻了,捡起来不就行了。”
“米捡不起来了。”
“缸里有米,重新做,我帮你看火。”
“不让你妈晓得就不用挨打了。”
“好。”
“老老,我的猫没有鱼吃了,你帮我抓鱼好吧。”一个小瓷盆,里面撒上饭粒,放上一块砖,上面蒙一层纱网,放在常淘米洗菜的小池塘边,几个小时后捞起来,盆里多了许多小鱼。抓得多的话除了喂猫,还可以喂人。
“老老,你的头真好玩。”
“女孩子,不能摸大人的头。”
“那你为什么摸我的头。就要摸,就要。”
“看我不打得你好,没大没小。”
“嘻嘻,我可以跑撒,你打不到我。”
老老就是爷爷,这个称呼也许只有我,妹妹还有两位堂姐能懂。姐姐们离家离得早,妹妹尚小,或许这些个记忆却是我独有的,算是我帮她们也一并回忆了,怀念我们心中慈祥而又可爱的那个老头。
老老爱抽烟,烟杆不离手,有时嘴里叨着烟杆,还四处找着,问我们有没有看见他的烟杆,那个样子常逗得我们呵呵直笑,老老却一脸懵圈。常抽的烟卷是自己做的,不记得是哪个季节了,他在菜地里种些毛茸茸的植物,开着粉色的花,叶子成熟后晒干卷成一捆,挂在通风的地方,抽的时候便找一点废纸卷一片装进烟杆里,然后在无数个有阳光的下午,他坐在屋檐下,蜷在椅子上,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躺在那里吧嗒吧嗒的抽烟。
奶奶和父亲及各位姑妈们都说老老很凶,年轻的时候脾气大,打起人来特别狠,而在我们眼里却是从来没见过他凶的样子。嘿嘿,难道是因为我们很可爱么。
“妈,我不想洗衣服了,好累。”
“那怎么办,我要忙田里的事。”
“反正不想洗,你们穿的衣服这么脏,上面挂这么多泥巴,昨天没洗干净,爸说我了,说裤子都能立起来了,可以直接跳进去的。反正今天,我不洗了哈。”
“乖啊,拿个棒槌捶下就行了。”
“反正不洗。”
“好吧,要不,你拿给你婆去洗。”
“啊,能行么。”
“你找个布条包下手,就说手破了,洗不了,婆会帮你的。”
“唔,这主意。。。”
“好吧。”
我找了布条,让妈给我包上,还正经八百的緾了线包扎好,提着一桶脏衣服去找婆。
“婆,我手被割了,您能帮我洗下衣服吗?”
“你放在这里。”
“好,谢谢婆。”
我担心的拒绝没有发生,甚至以为她会检查下我的手是不是破了也没有,因此慌撒得很亏心,在心里直怨妈给我出的馊主意,这感觉一点也不好。小脚老太太颤巍巍的提着脏衣服,去池塘边洗衣服的样子让我记忆深刻,后来好像再没犯过懒,要犯懒也宁愿挨一顿打。
婆是个小脚老太太,信佛,还有点洁癖。记忆中的她一头银丝,总是梳得整整齐齐;一身老旧的盘扣褂子,整齐服帖;一早一晚,都要净手焚香,每次念佛足有一个小时左右。这个时候,我们是断不敢近身的,印象中的婆有些严肃,不太喜欢孩子们疯闹,即使是离得远的外孙们,来不过一天,也便早早要他们回家去。因此,我们多半时候都只是烦着老老,并不和婆嘻闹。
从我记事起的时候,婆不沾一点荤腥。据说是天生的喜斋,与庙堂有缘,但还是被俗世牵绊,成了儿孙满堂的婆婆。后来,在瓷器厂上班的堂哥请了一尊观音佛给婆,这大概是婆最喜欢的礼物了。观音两边的童子不知道是怎么弄的,裂了缝,还是没舍得丢,用一点水泥补了起来,供在正屋,头上盖着红布,佛前常年供着水果。后来,可能因为父亲生病的原因,她经常上庙里祈福,那个时候,这也许是她作为一个母亲,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了吧。
大概是因为素食的原因,园子里的菜被她种得特别好,垄上的土都是细细的,像滤过的细沙一样。夏天,吃不完的菜,她用来做各种各样的酱菜,酱黄瓜,苦瓜,冬瓜皮,南瓜干等;冬天,特别是过年的时候,会炸一些胡萝卜,藕片,菠菜等素食油炸的菜。那便是童年里最美味的食物了。
夏天满天繁星的时候,在院子里,偶尔听婆给我们讲故事,有次她讲小人国的故事,我正听得津津有味,爸在旁边打断婆说给我们脑袋里灌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天知道,我特爱听,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大概就从那时候开始的。相比现在的许多爷爷奶奶们,知道麻将的N种打法,是不是也敌不过我那连自己名字也认不得的婆呢。
幼年时,第一次面对死亡是大姑父的去世,送大姑父上山回来后,婆坐在院子里对我说:“一个人就是天上的一颗星,人死了,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你看,天上又多了一颗星,那是你大姑父呢。”也许是参透了佛法,婆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不太悲伤,那时的我尚读不懂大人的情绪,也许她在心里心疼过以后女儿的生活可能难过了些吧。
“一颗星就代表一个人?“
“是的,婆死了也会变成一颗星。”
“婆不会死。”
日子一天天过,有时快乐,有时悲伤,有时觉得快乐多,有时候又感觉悲伤会多一些。就是那样一些平凡的每一天重复叠加之后,才会让未来席卷而来。而我们就在这些亦苦亦甜的日子中,在长辈们朴实的爱中慢慢长大。
“静儿啊,我的茶呢?”
“来啦,我还在烧呢!”
“快点啊。”
“晓得哩。”
水烧开,洗净茶杯,摸公拿出一泡茶叶,冲好茶,给他拿把椅子,他坐在院里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春夏秋冬,只要是晴天,他都会从堰塘的对角,拄着盲杖,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到我们这里坐上一会儿,然后好像掐准了时间似的,又沿路去到大哥家听新闻或黄梅戏,之后再回到家去,第二天傍晚又过来。
摸公是村里的五保户,与我们同姓,据爷爷奶奶讲他的眼睛是小时候长东西后看不见的,一生孤苦无依,早年父母双亡,姐姐嫁人后他就一人留在村里,成了村里的五保户。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家里收拾得格外干净,一间小土屋的地上全用瓷实的黄泥填得整整齐齐,哪里的土块起了,他用个棒槌捶得结结实实的。做饭用的柴是松软的松树叶,最难打理的,但是灶前灶后见不到一根零散的叶子。屋旁有一小块菜地,种的菜也长得特别好。有时我跑去那玩,至多他让我帮他挑一挑大米里面残存的砂粒,这应该是他个人生活中唯一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了。
他也帮人算卦,但为人忠厚,并不十分热忠于帮人算卦之类的,大概这也只是以前生活没活路时一个活命的工具罢了。在任何时候,预测未来好像是人们的一个心理需求,在对未来惶惶然时,寻求的一个心理安慰罢了。所以在我看来,我不信什么命运,我更愿意觉得测算未来,更是一种心理学上的东西。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遇病遇灾时,便有许多人寻求这样的慰籍,经常不远寻求安慰,有时还要求摸公上门替人算卦。
因为眼盲,他的辈份和爷爷的父亲一样高,因此父亲叫他摸老爹,我们小孩子叫他摸公。在我长大后,我便接替父亲,成了摸公的一双眼睛,在他不熟悉的地方,我牵着那根被他经年抚摸得光滑的盲杖,和他走过许多弯弯曲曲的小路。
“摸公啊,这里有个沟,你小心一点啊。”
“嗯。”
“摸公,前面有只大狗,我怕。”
“别怕啊,我们有棍子,它不敢咬的。”
更多时候,他喜欢坐在我们家露天小院里喝茶,开水没了,他还发脾气指责我们开水都不烧,椅子搬得太慢了也会说,那个样子特别有趣,奇怪的是我们谁都不恼,连我妈这么火爆的脾气也会好言好语的哄他,“晓得哩,摸公,我这就叫静儿给您倒茶去。”有时,别人送他的菜,他总要给我们提一点来,有时,悄悄塞给我几毛零花钱。他床铺脏了,妈妈再忙也会抽时间去给他洗干净。他的柴禾没了,大哥开着拖拉机给他送到家。他好像就是我们家的老长辈一样,村里的人也对他很好。村组干部也经常被他训得一愣一愣的,但并不与他发火。
这三位老人,在我的童年里占据了重要的一角,他们从未教过我一些大的道理,但我又似乎从他们身上学习到了许多,如果硬说是什么东西的话,那大概就是深植于心的善良吧,以至于到现在,有时,我仍能感觉我尚有一颗孩童之心,那就是天然相信每个人人心本善,且与人为善。
如果他们还在人世,差不多都是将近百岁的老人了。他们经历过战火的余威,饥饿的侵蚀,饱受过骨肉分离,白发送黑发的离别之苦,所以在生命的最后光阴中,他们并没有展现对生命的消极,也没有表现出对生命的不舍,我感觉到他们在一天一天的光阴里,静静的等待生命老去的最后一刻,平静恬淡,仿佛从未来过这世上又好像永生于这世间。
1997年,我是一名上初中的寄宿生。那个周末回家的路上,秋天的夕阳下山快,我加快脚步也赶不上它下山的速度,山边的草丛乌漆麻黑的,碜得慌,两边有许多坟山,风一吹,呜呜的响,后背发凉。走到河边,穿过桥,就快到家了。
在河边的时候遇到一个村子里人,对我说:“你老老死了。”
“你老老才死了”。“
“嘿,你这孩子,我说真的。”
“我不信。”
“真的,都埋山上啦。”
我喉头一紧,加快了脚步,我才不信,上周回家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肯定骗我的。
穿过秋天的凉凉薄雾,隔着一条小路,我看到那条路上有个老头,驼着背,着实像老老,但是不敢开口叫,怕叫错了。
回到家,一屋的人,婆坐在正屋,眼泪汪汪的看着我说,“静儿,你老老走了。“
我哇地哭了,“骗人啊,刚才我在路上还看到老老。”
“你看到了?看到了你老老!?”大人们开始惊慌失措,怕是我撞邪了,看到老老的魂魄了,妈妈则担忧我又要生病了,这是最让她招架不住的事。开始想着让公公给我治治。
“老老为什么会走的,上次看他还好好的,他跟婆吵架了么,喝了药了?”
“没有啊,傻孩子。”
“那他为什么就。。。”
“老老老了啊,半夜里去的。”
婆告诉我,半夜里听老老喊了几声,但没起来看他,因平时老老也总做恶梦的,没有在意,谁知道早上他就起不来了。
那段时间,是婆先病了,老老就把床放在正屋,正对着婆的房门口,方便照顾婆。谁曾想到,老老倒是先去了。看惯了婆云淡风轻的神情,她那一声“静儿”叫得我鼻子酸酸的,素日相守的人真的天人永隔了,就算是看淡了生死,也是抑制不住不能再见面的悲伤。第一次直面最亲近的人去世,第一次知道再悲痛,嚎啕大哭也不能挽回。大人们开解我,你老老有福气,睡梦里去的啊,没有受什么罪,别伤心了。
回家正赶上下葬后第三天的圆坟仪式,我跪在老老的坟前哭了个痛快,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任性,只是变得更不爱讲话,开始悲春伤秋,也还是爱哭,倒不像是无理取闹了,不那么惊天地泣鬼神了,我只是害怕失去,害怕再也不能见到,害怕不能再拥有。
越是害怕失去的总是消逝得更快,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这几位老人好像是约好的,竟然抛下我们先后离去了。对于大人们来说,也许那种离别的伤痛只是暂时的,若干个日子后,大约都变成他们的记忆罢了。谁都不知道,离别的隐痛却伴随了我很多年。
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在我的梦里来来回回。明明感觉触手可及,可就是碰不到。有时明明看见我了,却不跟我讲话。
“死丫头,不许摸我的头。”
“就要摸,嘻嘻。”
“婆死了也会变成一颗星。”
“婆不会死。”
“静儿,我的茶呢?”
“来啦,来啦。”
无数次梦醒后都是泪流满面,梦里的他们还是那样慈祥,用那样慈爱的眼神看着我,看着我长大。
“爸,我梦见老老和婆的房子破了,屋子老漏水。”
父亲上山看了之后,果真坟头的排水沟里淤积了泥土。
“爸,我又梦见他们没东西吃,没衣服穿。”
多年间,我常常梦见他们,父母常听见我讲这些梦境,觉得会对身体不太好,有次又听见我这么说,据说还特意做了一桌饭菜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不必挂念。之后,真的,他们不再来我的梦里了。
也许,他们在忘川河边开了个小会,然后一同干了一碗孟婆汤,彻底的忘了我,忘记了这一世,去往了一个幸福而又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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