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尧舜、三王、孔孟之道,一以贯之又日新不已。孔孟垂言立教也只是要阐明一贯之道。诸子却私心自用,企图开创一套学说,来超越儒家。《中庸》四章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愚者、不肖者之不及,这好理解,知者、贤者如何过之?值得深思。
陆象山指出:“愚不肖者之蔽在于物欲,贤者之蔽在于意见,高下污洁虽不同,其为蔽理溺心而不得其正,则一也。然蔽溺在污下者往往易解,而患其安焉而不求解,自暴自弃者是也。蔽溺在高洁者,大抵自是而难解,诸子百家是也”。陆象山认为,诸子百家“自是而非人”,这种落在知见上的“意必固我”比小人之心蔽于物欲更难以救正。
大程夫子曰:“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老之害,甚于杨墨。杨氏为我,疑于义;墨氏兼爱,疑于仁。申韩则浅陋易见,故孟子只辟杨墨,为其惑世之甚也。佛老其言近理,又非杨墨之比,此所以为害尤甚”。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与孔门为己之学只是在“迹”上相似。杨朱主张“为我”,只是落在这个躯壳的小我上,调气息、修气脉,通周天,此是舍本逐末,舍心之“大体”而逐形气之“小体”,所以决裂内外人我。儒家由“正心”而“修身”,故“养德养身,只是一事”,明其明德自然破私解蔽,打通内外人我之间的界限,以至于实现“明明德于天下”。
“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墨家主张兼爱,鼓吹无差别地爱一切人,口惠而实不至,对于有限的个体来说,同等地爱天下所有人,根本不具有可操作性。仁爱虽然表现为差等之爱,体现出内外亲疏上的差别,但却是从内在德性一层一层涵养扩充出去的,孔子所谓“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修己治人,忠恕一贯,真正落实在德性上,可以“守约而施博”,进而实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孔子删定《尚书》,“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儒家推崇尧舜,“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对于尧舜以上的历史略而不论。道家要与儒家一争高下,穿凿用智,把其学说追溯到历史更为久远的轩辕黄帝。在儒家,最高的仁德与智慧的统一,就是“圣”。而道家主张超凡入圣达真,在道家杜撰的谱系中,圣人之上还有至人与真人。儒家以天为本原,如孔子曰:“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天”与“道”的关系如董仲舒所言:“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道家则屋上架屋,在“天”之上虚构一个“道”作为世界的本原。把儒家所说的“道”曲解,赋予其新的内涵,此“道”凌驾于“天”之上,如“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天法道,道法自然”。
朱子在《大学章句序》中说:“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佛老二氏好放言高论,相对于儒家大中至正之道,正是“知者过之”。
阳明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世之学者,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脱。及闻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乃豁然脱落。但见得此意,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则渐有轻灭世故,阔略伦物之病。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其为未得于道,一也”。常人之心蔽于情欲之私,务外而遗内,往而不反,属于“愚者不及也”。唯有在事上磨炼,履其事而造其理,通过做格物功夫才能真正解除物欲对人心的遮蔽。然释老之徒轻灭世故、阔略伦物,“是内而非外”,流于虚无寂灭,只是勉强养得“气宁静”,“自谓之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言为无不周遍,实则外于伦理”,与庸俗者同样不能入于道。
再看孟子在滕国亲身经历的一个“贤者过之”的例子。
孟子到滕国指导滕文公君臣行仁政。“文公问为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孟子特别强调,为政者不能横征暴敛,而是要取于民有制,使民众能丰衣足食,“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
如何做到取于民有制?孟子分析了三代税制。“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夏商周三代税制不同,无论是“贡”“助”,还是“彻”,税率大概都是“什一”,即十分而取其一。
鲁哀公以十分之二的税率对鲁国民众征税,仍感觉不够维持日常开支,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彻”就是周朝的税制,有若建议鲁哀公恢复十分之一的税率。鲁哀公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有若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与孟子同时代的白圭喜欢东施效颦,他跟孟子说:“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一针见血地指出:“子之道,貉道也”。
接着孟子重点分析“助”与“贡”两种税制之优劣:助,平民为公家付出一些体力劳动;贡,直接缴纳谷物等实物地租。贵族阶层当然喜欢“贡”,毕竟直接收取实物更省心更实惠些。孟子为民众着想,推荐滕文公实行仁政,应该取“助”这种税制。并根据《诗经》“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指出:“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周朝的税制虽命名为“彻”,其实也是实行“助”。滕文公非常信任孟子,对于孟子的话言听计从。不久,滕文公“使毕战问井地”,说明滕文公在滕国推行井田制并采取“助”这种税制。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传说神农尝百草,发明了农业耕种技术,许行是战国时代农家学派的代表人物,其学说托古于神农氏。许行反对不劳而获,主张“贤者与民并耕而食”,不分尊卑贵贱,都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言外之意,滕国即使推行井田制,实行“助”这种税制,也是对民众的剥削,只是相对较轻而已。
楚国有位大儒叫陈良,“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陈良逝世后,其弟子陈相来到滕国,“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拜见孟子,转述了许行对于滕文公的批评:“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
许行主张打破贵族与平民之间的界限,不分等级,都要亲自下田间劳动,与墨子主兼爱一样,不识政教之大本大原,而是执着于抽象的“同一性”。孟子是滕文公的老师,许行批评滕文公“未闻道也”,指桑骂槐,显然是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孟子。
孟子曾说:“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这是强调了社会分工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又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有机整体,不仅有物质生产层面的社会分工,还有社会治理层面的等级秩序。所谓“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按照农家的学说,取消社会分工,打破纵向的等级秩序,此是“率天下而路也”。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战国时代,百家蜂拥而起,儒门淡薄,孟子对于陈相背叛师门而投靠许行非常生气,也有点感伤。孟子不多言,言必有中,读《孟子》七篇,唯有《滕文公》篇记载孟子前后共有两次显得有些“唠叨”。一次弟子公都子问:“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答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然后孟子打开了话匣子,从“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说起,最后以“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做总结。另一次就是批评陈相不该背叛师门,同样是以“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起头,再叙述子贡、曾子如何恭敬事奉孔子,最后批评陈相:“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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