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她是母亲
天刚蒙蒙亮，她就披着一身的寒气来了。一进屋就说：“今天好冷哦！”我说：“你其实可以晚一点来，这么冷的天，多在被窝里窝一会儿。”她笑了：“哪有那么舒服哦，十点还有一家在等着。况且，长年早起，也习惯了。”说话间，她麻利地换上了自备的防水鞋，戴上袖套，围上围裙，熟门熟路地去卫生间拿劳动工具。我给孩子做完早餐，一看时间，才六点二十分。窗外朦胧一片，整个小城都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打开窗户的那一瞬间，我打了个寒颤。于是，我说：“辛苦你啦，我继续睡。”她说：“你睡你睡，我客厅外面先做。”
我重新钻进了温暖的被窝，正欲睡个回笼觉。她轻轻地敲门，进来，满含歉意地说她要去阳台拿洗衣粉，我说没事，我反正也睡不着了，要不，你就先收拾阳台吧！我的房间连着阳台，她会把家里用脏的门垫，地毯放在阳台的水池清理，见我这么说，她便欣然接受。我戴着眼罩躺在床上，她在阳台忙活。其间，我告诉她要从卫生间提热水洗，天太冷，不要着凉了。见我没睡，她一边擦拭着推拉门，打开了话匣子。“我儿子要订婚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真的吗？太好了，之前才听你说刚毕业找工作，怎么这么快就要订婚了？”“这是他高中同学，之前就一直有好感，读完大学双双留在福州，后来就走到一起了。”“同学好啊，知根知底，又同是闽清人，就不会有太多习惯习俗上的隔阂了。”“这个女孩子非常努力，现在在福州某小学当语文老师！还是骨干教师呢！”她越说越兴奋，连同她孩子的成长也一并描述了。她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儿大，从小乖巧，读书无须大人操心，虽然后来并没有上什么好大学，却因为自己的勤勉，在毕业后找了份好工作，而且顺理成章的找了个好老公成家立业，现在已经在福州买了房子，只待时机成熟，生个一儿半女。儿子就不一样了，自小顽皮，不喜读书，但是体育却出奇的好，尤擅打篮球，也因为有这项特长，当年被县一中特招，成了一名体育生。在高中期间依旧吊儿郎当，幸好体育的成绩斐然，最后考到了师大体育系。在师大读书期间，他外出培训机构打工，教孩子篮球，自己基本上能解决生活费的问题。
话至此，她的语气由兴奋急转直下，突然叹了一口气，“原本以为孩子大了，一切都可以顺利顺心，我再帮别人做几年卫生，等孩子毕业就可以休息养老了，谁知，他爸却走了～～～”这事我之前就知道，前两年我从澳洲回来，一连几周她都没来做卫生，我问聂：“莺姐现在不在咱家做了？”他说：“听说她丈夫突然离世，这几周暂停。”我非常震惊，莺姐帮我们家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卫生，年龄其实与我们相仿，想她老公应该也五十不到。后来，我们发了一些钱慰问她，但她没收，只说，忙完了家里的事就继续上班。
当她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屏住了呼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苍白无力，如何能抚慰到她艰深的痛楚？她顿了一会儿，我们之间就这样沉默着，那时，太阳一点一点地穿破云层，照得她满身霞光。
“就从那时开始，我的儿子一下子懂事了，他在周末连打好几份工，对我也开始嘘寒问暖，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告诉我，现在他长大了，可以撑得起这个家，要我放宽心。”说到这儿，她的喉头有些发紧，而我的眼眶湿润了。
“现在所有的困难都挺过去了，孩子很争气，一毕业就考到了教师资格证，现在在福州某中学当体育老师，周末还和朋友一起做培训，两年时间就首付了一套房子，位置虽然偏远点，面积也不太大，但是小两口干劲十足，对未来充满信心，他们说，再好好努力几年，咱换个大房子！”她说着说着，笑出了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哦！”被她的笑声感染，我也兴奋异常，说：“这孩子太棒了，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有这么上进的，你可以提前退休，好好养好身体，等着抱孙子了！”“还不行，我要趁着还干得动，为他们分担点，再不济，也不能连累他们，要给自己再赚点养老钱！”她的言辞，铿锵有力。
此刻，太阳完全驱散了乌云，大地一片光明。
（二）她是妻子
精神病院，老人坐在医生面前，显得十分拘谨。之前，家属与医生沟通过老人的情况，属老年痴呆，现在有严重的强迫症，希望能开点药缓解一下他的病情。医生问老人：“你今年几岁啦？”“六十八！”老伴儿在一旁插话：“年年六十八！其实六十九啦！”女儿在旁制止母亲：“差不离啦，爸说的是周岁。”老人得到了后援，一下子挺直了腰杆，对老伴说：“你不要说话，医生问我呢！”俨然是一个得到老师表扬的孩子的傲娇表情。医生继续发问：“你早饭吃了吗？”“当然吃了，否则哪能饿到这时候？”回答的语气十分不屑，感觉医生在戏弄他。“那吃了什么？”“吃了什么？我想想，不就是饭嘛！”“那配了什么菜？”“菜？有点儿不记得了…”他搔了搔头，对自己记不起配了什么菜感到非常沮丧。老伴又忍不住了，“哪里是吃干饭，分明给你煮的是线面。”“哦，对了，好像是吃线面。”
医生望了一眼家属，说：“看来是老年痴呆症，开始之初有什么症状吗？多久了？”“细想起来，应该是他从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退休后就已经患病了。他一辈子除了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不爱交际，没有任何兴趣爱好，一天到晚的躲在家里。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总是疑神疑鬼，总觉得别人说他坏话，要害他，跟他说也说不清，脾气还非常暴躁。”老伴儿在一旁对医生讲老人患病的过程。“那现在还会胡思乱想吗？”“现在倒是不会了，但是，开始有了严重的强迫症。如今，在他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人就是我妈和他的孙女，只要不在跟前，一天到晚的满世界找，我妈被他弄得一件事都干不了。小朋友也是烦的很，小伙伴一起去玩，爷爷一路跟，一心想把她拽回家，弄得她躲无可躲。最严重的是，当他找不到孙女时，就朝我妈撒气，说你怎么当奶奶的，孩子都跑没了还有心情玩，还不赶紧去找。我妈稍有怠慢，他就暴跳如雷，有时还动手打人。”女儿接过了话茬。
医生转向老人，此刻的他在家人的叙述里显得不知所措，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勾着头。医生问：“你为什么一直找她们？”他说：“现在社会乱，街上车又多，我是担心她们的安全。有时候，天黑了还不回家，我就不放心。”老人言辞恳切，说得令人动容。“年轻时倒没见你如此体贴，到老了，还天天腻歪了？”老伴儿不无委屈地对医生说，“村里人看见他天天找老婆，都纷纷调侃，呀，老了老了，感情与日俱增呀，一刻见不到就要全村寻找？难道老婆还貌美如花，怕人拐跑了不成！”
医生不无同情地对老妇说：“这就是老年痴呆症的症状，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呀！”老妇说：“之前生了一场病，动了手术，原本不是什么大手术，却因为他的痴呆，不配合医生治疗，结果在ICU呆了十天，把我煎熬的呀……这日子该怎么过？年轻时跟着他苦，生拉硬拽地把三个孩子拉扯大，也算熬出头了，本想可以安度晚年，谁知道，他又摊上这病，每日都得不安生。孩子都在国外，之前把他一个人带到澳洲，没去几天，就哭喊着要回来，原本想换个环境让他好好散散心，结果，把孩子也弄得束手无策。”老妇望着老人，满眼的哀怨。
医生给老人开了一周的药，老妇嘴里絮叨着：“但愿可以让他清醒一点～”
（三）她是女儿
凌晨三点，她在房间听到客厅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自从与母亲住在一起，她的睡眠质量日渐下降。一方面母亲只要睡不着，就会引发各种焦虑，而后必得把她叫醒，听她无缘由的各种牢骚与担忧。另一方面，母亲年事已高，眼睛基本上看不清东西，又时常头疼脑热，须得时时警醒。
她躺在床上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是母亲的声音，便一骨碌起床了，连外套都来不及披上。幽暗的客厅凉飕飕的，夜里忘了关窗，此刻风吹动窗帘簌簌地响。黑暗里，母亲正在摸索着寻找客厅电灯的开关。“妈，你怎么不睡觉？”她扶住母亲，开了灯，让她坐在沙发上。
“我觉得胸口发闷，有点儿喘不过气，想去厨房倒一杯水。”母亲捂着胸口一脸痛楚。女儿赶紧倒了杯温水给她，一只手不停地轻轻按摩她的胸口。母亲喝过了水，身子往后一仰，无力地靠在沙发上。“我一想到明仔的工作还没着落，就胸口发烧，睡不着了。”明仔是她的外孙，本科毕业一年多，至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孩子人又老实，到时候如果没个正儿八经的工作，连找女朋友都难呀！”说到这里，她连连咳了几声。女儿在旁安慰：“不是正在找吗？这次有几个公司要他去面试，总有一个能成的，你放心，世界这么大，还会没孩子的容身之地吗？”“话是这么说，但这一年又一年的时间过得那么快，我怕是熬不到他找媳妇儿那会儿了。”母亲一着急就说丧气话。
“妈，你先睡，明天我们再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具体情况，现在半夜三更的你在这儿干着急也没用呀！”“孩子他爸就不管孩子死活了吗？让孩子给他的爸打个电话，一起帮忙解决问题。”母亲有点恨恨地说。女儿很早就离婚了，父亲去世后，她生怕母亲孤单，便带着儿子和母亲住在一起，为的是更好的照顾她。也不是没想过要找个人搭伴过日子，然而，母亲生性乖僻，不好与人相处，所以就断了这个念头。此刻，母亲又提起了她的前夫，这让她有些懊恼。
“何必再去打扰别人的生活呢？如果他有心，也该知道孩子的情况，何须我们言说？”女儿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冲。“都是我这老不死的挡了你们的道，否则，早些时候去组建个家庭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孤苦无依，想找个商量事儿的人都没有。”母亲开始捶胸顿足。
窗外的风吹得女儿打了个寒颤，她这才发现，自己忘披外套了，母亲的情绪来了，一时半会儿是止不住的。她像哄小孩一般，坐在母亲身旁，抱着她，告诉她自己也已经委托同学朋友一起帮忙，看看有没有适合孩子的工作，请他们予以引荐，所以，这件事应该很快就可以解决了。
好不容易把母亲哄上了床，回到房间，借助窗外微弱的光，她看到时钟上的时针已经马不停蹄地奔向五点～
（四）她是女人
莺姐一边拖地，一边看着在镜前整装的我。她说：“这件衣服真漂亮，你身材那么好，穿什么都好看。”“你的身材也好啊，等儿子结婚的时候一定要买一条裙子穿，而且还要颜色鲜艳点的，相信，你肯定会是最美婆婆。”莺姐被我的一番话逗乐了，开始说她的穿衣喜好。“以前年轻时确实喜欢穿裙子，还特喜欢收腰款的，穿起来觉得人很高挑挺拔。后来做了家政服务，穿的机会就少之又少了，每天都要上班，偶尔晚上闲下来，还想着要翻出裙装往街上走一圈。现在年龄大了，脸上满是皱纹，再穿成那样，不把别人吓着？”“哪有那么严重，你的皮肤底子那么好，只要拿点隔离霜一抹，立马就光彩照人。”“穿衣上还得请教你，我觉得你很会打扮。”“好啊，等你儿子结婚，我带你去买衣服。”她兴奋地连连应允。
走出家门，沐浴着春光，抬头看那满屏的蓝，心里便生无限欢喜。回想刚刚莺姐因讨论服装而两眼放光的样子，我觉得真好。平时，她周二来做卫生，我总会在前一天买点东西放在家里，有吃的，有用的。而后在我出门前告诉她，这是家里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让她替我分担一下，一定要拿回去，否则，它们就被浪费了。起初她也百般推辞，后来经不住我死缠硬磨，就勉为其难地替我“分担”了。
父亲拿了药后便和母亲一起回家了。我走在路上，抬眼望见路对面一片废墟，这是一处正待开发成房地产的地块。刚刚拆下的房子钢筋裸露在外，尤如一支支断剑直指苍穹。在这片灰茫茫的废墟里，我见到一个身穿藏蓝色外套的女人。只见她戴着红色手套，手执钢锯，正费劲地锯着那一根根锈迹斑斑的钢筋。太阳照在她的脸上，扬起的灰尘让她的头发看起来发灰发白，脚下的凹凸不稳使她左倾右倒，但是，她依然在努力地锯着。
我忍不住拿起手机拍下了这一幕。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好朋友打来的，她兴奋地告诉我，明仔找到工作了，这几日便可入职。我为她的高兴而高兴，对她说：“择日我去看看阿姨，相信她一定高兴坏了～～～”
这天是国际三八妇女节，我想借这张照片，说说“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女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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