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斑斓的糖纸下包裹着的,是我们黑白的人生。
1
第一次见秀秀的时候我才7岁,那年我妈上班的纺织二厂倒闭了,她趁着学 校开运动会给老师请了个假,将我领到了偏僻的厂房。
厂子早就垮了,原本人去楼空的厂房外堆了乌压压的人,我错愕地端着学校外小摊上买来的一毛钱一串的麻辣串,吞了口唾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一群穿着蓝色工人衣服的妇女拉着鲜红的横幅群情激愤,上面歪歪扭扭地印着几个大字,只是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刚学拼音的我自然是不识字的。
我妈显得有些着急,她看着这群愤怒的人群,周身像升腾起了火焰,恨不得立马投身进去。她一把将我的麻辣串拽过吃了几口,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你在这儿站着,等事情完了我们再回去。”我看着她消失在蓝色的人海里,像是掉入大海里不起眼的一滴水,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妹儿你没事吧?”我抿着嘴,眼角的泪还没来得及出来,从前我一哭,我妈总是第一个来到我身边,声音虽然比不上当前这人的声音好听,但总能拿出小零食出来。
确定我妈暂时不会回来了,我看向跟我说话的那人,抬手用袖口擦了擦嘴,顿时整张脸都变得油糊糊的。
虽然年纪小,不懂美丑,但眼前的人身材瘦小,头发打了摩丝,马尾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嘴唇上还抹了口红,身上还有股香味,跟我妈和那群正含血愤天的嬢嬢比起来,像是城里来的。
我妈厂里的人我见过大半,这个女人还是头一次见。我歪着脑袋想了想,她见我不哭了摸了摸我的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塑料包装的糖往我衣服兜里一塞,”你妈怎么把你带这儿来了,小孩子家家的,这些事不该让你看到。“
我似懂非懂地拆了她给的糖,那是我第一次吃巧克力酒心糖。这糖在尚不知人生困苦的孩子看来,实在是解馋的良药,但甜腻之下包裹着的却是一股刺鼻的酒气,如同命运在向人展示幸福后猝然将这一切从受惠者身上抽离,以痛苦和麻痹取而代之。
后来我才觉得,头次相遇里的这一颗糖,好巧不巧地预言了秀秀将来的人生。
2
妇女们的闹腾敌不过大势所趋,不过总算有些成效,厂长答应给每个下岗工人多赔1000多块。我也从我妈的口中知道了给我糖的人叫做秀秀,新来厂子上班没多久,大家只知道秀秀是她的小名。女人聚集的地方总是八卦的汇集地,传言秀秀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但秀秀对读书没兴趣,跟家里闹掰了进了厂。
秀秀年轻好看,一来就多了好多追求者,我妈的语气不屑又艳羡,“长得好看是好看,好好的书不去读,跟这些男人瞎混有什么用?”
下岗过后我妈开了个小店卖衣服,每天一大清早就跟我爸坐几个小时的车去城里的大型批发市场进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秀秀了,她的样子和她身上曾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香气,也像早晨氤氲的雾气,兀自消散了。
直到某天,我妈因为要给生病的外婆送饭,安排我去店里守上一个小时。
我趴在摇晃的木头桌子上写着作业,没有注意到门口进来的一男一女。没想到秀秀一眼认出了我,“妹儿,你妈没在店里面?”
我跟数学题的较劲自此告一段落,秀秀的嗓音将我的记忆从久远中唤醒。
她穿着大喇叭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蕾丝衬衫,挽着手跟一个脖子上挂着金灿灿项链的人在一起,我清晰地记得那人头顶上已经寸草不生。秀秀选中店里挂着的一件衣服向我询问价钱,我告诉她吊牌上的价格。
那男人从皮裤里掏出钱包,手指深入嘴里浸了口唾沫,掏出一把钱捻着一角熟了起来,最后潇洒地扔在桌面上,转眼带着秀秀离开。我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一颗巧克力酒心糖,那股令人难受的酒精味仿佛还缠绕在我的齿间。
3
秀秀离婚了,离婚前硬是把孩子的抚养权要了过来。因为这事,还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当我妈在饭桌上像是谈论天气一样语气平淡地将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我花了大概两秒钟回忆起最近一次见到的秀秀的样子。
那是在临街的幼儿园门口,她还是那么好看,在众多接小孩放学的女性家长中脱颖而出,即使她失去了经济来源,成为了单身妈妈。我已经升进了初中,学会了分美丑,秀秀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好看的一个。
“长得乖有什么用?男的不也是说出轨就出轨?年轻时不好好做事,只想着靠男人,现在带着个娃儿,想起都觉得累。”
我扒了两口饭,总觉得我妈话里有点得意的味道。
事情没有像我妈预言的“孤儿寡母生活难以为继“的方向前进。新学期开学,我在学校外面的烧烤摊上见到了秀秀。
她胸前系着白色的围裙,上面黑色的炭迹和黄色的油污清晰可见,头发也不再收拾得利落干净,唇上的口红也没了。春天还没到,冬天的风将她手上吹出了几个口子。
“妹儿,烧烤不要吃多了,我就不让骏骏吃烧烤,我自己做的也不给他吃。”秀秀认出了我,因为她说我跟我妈长得几乎一个样。我点了最喜欢吃的烤洋芋和豆干,她却只给我烤了洋芋,“豆干是昨天的,不新鲜。”
学生没什么钱,但在吃的上却很少亏待自己。秀秀的烧烤摊生意很好,加上她性格开朗健谈,长得又有亲和力,跟学生很快打成一片。
跟学生熟了以后,有的将她当成了半个知心姐姐。每天放学回家,秀秀的烧烤摊子总是围了一大群人,有学校里不学无术的小青年,也有考试总是前几名的学霸。我听见秀秀经常带着玩笑口吻对那几个小青年说,“该学习的时候还是要学习,不然以后就只有出来卖烧烤了。”
4
承受着升高中的压力,初三那一年,我妈将所有的娱乐活动都给我停止了。唯一的放松项目,大概就只剩晚自习回家后吃夜宵时照例的八卦。
从隔壁邻居生了个孩子7斤八两,到楼下的猫困在下水道,最后谈到了秀秀。
“星期天中午要去吃个酒,秀秀二婚了,你中午放了学我去接你。”
二婚?是了,最近经过烧烤摊的时候,总能看见一个男人坐在秀秀的摊位上,还帮着她招呼学生。好像是学校的保安,长得慈眉善目的,除了肚子大得有点引人注目以外,没有什么值得人注意的。不过在我看来,保安是配不上秀秀的,毕竟秀秀那么好看。
去的人不多,大多是男方家里的亲戚。席间我听到男方亲戚的谈话,说男的没结过婚,却非要娶一个二婚带孩子的,表示非常不能理解,怀疑女的是给男的下了什么迷魂药。我看着台上被司仪祝福的两人,顺手在席面上找了颗糖,普通的水果味。现在的酒心巧克力糖,已经很少见了。
从那以后每天放学都能在烧烤摊上看到两个身影,男人辞了学校保安的工作和秀秀一起做起了烧烤,秀秀的唇上又重新抹了口红,心情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脸上淡淡地铺了一层粉。偶尔还有个小不点跟在秀秀的背后,秀秀不再被烟熏火燎,她负责准备食材,男人系上了那条围裙,突起的肚子显得有些突兀。
我听见骏骏开始管男人叫爸爸,男人每次听到后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快要收工的时候他总是和骏骏玩游戏,秀秀在一边收拾着摊子,眼里是难以掩饰的笑意。
5
生活总是那么出人意料。上天关上了门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丝细弱的光芒,都会让深陷囹圄的人乐观地以为打开了一扇窗,因而当这丝光束消失时,困境中的人陷入的会是更深的黑暗。
我升入了临区的高中,因为中考失利了。从家到学校单程也要花上一个小时,我从走读变成了住读。新学校由于紧靠着区政府,不允许摆摊设点,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烧烤了。
好不容易盼到三天的假期到来,我迅速打包从学校回了家,想要赶在学生还没有全部离校之前回到初中学校的门口,再点一次秀秀的烧烤。可是没有了初中宵夜的八卦时间,我妈没有告诉我,秀秀没有摆摊了。
因为男人死了。
原本烧烤摊的位置变成了一家卖凉面豆腐脑的,我认得这家老板,以前开在秀秀家的烧烤摊边上,现在将秀秀的摊位一同占了,桌椅也多摆了两桌。除了地上遗留的焦炭痕迹,秀秀一家人的一切似乎都从世界里消除了。
没有吃到烧烤但也不想白跑一趟,我要了碗凉面坐了下来。
我向老板打听烧烤摊的去向,以为秀秀只是搬了位置。老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太阳落了山,学生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他将另一张空着的桌子收了起来,“开学就没做了,她男的发现肚子里长了肿瘤,进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癌细胞扩散了,上个月走了。”
凉面有些干涩,像是昨天做好的一样。我想起第一次在秀秀的烧烤摊上她说的“豆干是昨天的,不新鲜。“
6
高中三年我再也没有回过初中的学校,因为我在新学校附近找到了一家新的烧烤店。我妈也没有提到过秀秀,仿佛这个人好像真的消失了一样。
转眼大学毕业,初中同学们在微信群里嚷嚷着要开同学会,有人提议回初中校园找老师合个照。我还没找到工作,时间充裕,比说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学校。
因为创建文明城市,所有的流动摊贩都没有出摊。又正好是上课时间,校门口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两个逃课的学生在外晃荡。我来到一家新开的奶茶铺,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看着过往的人群,直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像也不像。头发变短了,头顶扎着一个小辫,是孩子才会有的发式。眼角和脸上的皮肤不再平整,背也佝偻了,衣服脏兮兮的,脚上的鞋子也全是泥。我看到她拦下了一个过路的学生,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唯一不变的还是那温和的嗓音,“我有钱,我给你钱,你跟我耍要得不?“说完,她眼里闪烁着渴望和害怕的神情,轻轻地拉着学生的衣袖。
秀秀疯了。
奶茶店是新开的,老板说打他来的时候,这个疯女人就在学校门口了,总是央求着学生们陪她玩耍,还硬要将手里的零钱塞到学生手里。她孩子死了,去河里游泳死的,因而对这里过路的学生异常的热情。她一天无所事事就在学校门口转悠,有好几次学生被她弄烦了,将她推倒在地上。
我飞快将最后一口珍珠吸到嘴里,甜蜜的奶茶喝在嘴里却有些苦。我离开奶茶店想要最后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秀秀,这时微信群里的聊天突然活跃了起来,有人跟我一样提前到了,“学校门口的那家烧烤店怎么没开了?”
我停了下来,看向不远处的背影,突然泄了追上去的劲儿,迅速地回复,“可能已经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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