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5章
新祸接踵至
连载07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年底,林浩恩随第三批员工撤退路线,两个多月挤火车,转汽车,走走停停,躲避轰炸,等待路轨修复。
他目睹沿途断壁残垣,饿殍倒地,想到启示录中描述的地狱之象并非虚幻,人间正在上演。从杭州挨轰炸,一路挨到武汉时,他就意识到人的命,就像如虫。逃难路上,无绅士淑女之尊严体面;火焰之中,人身与木头一样,很快就被烧成段段黑炭。
他们到达昆明那天,滇缅公路刚修好通车。火车站还有庆祝通车标语。然而,刚走出昆明火车站,林浩恩就听到他在武汉听惯的空袭警报。
车站外卖饼的老人,对买饼的林浩恩说:“你刚来昆明,还不知道,这样连续短鸣的警报,就是日军飞机快到昆明了,长鸣十分钟以上,就是又飞走了。快跟我跑到附近防空洞。”
林浩恩拿了饼,付了钱,一边向老人道谢,一边让同事快跟这位老人跑到防空洞。
从武汉来昆明的人,都有跑警报的经验,对警报声已不太紧张。林浩恩马上适应昆明跑警报的模式。
他随买饼老人,跑到防空洞没多久,就感觉到地震动,天轰鸣,炸弹的硝烟味,夹杂着烧焦的尸体味,弥漫在火车站附近。
有架日军飞机,被中国空军击落,坠到民房,引起大火,这次轰炸有几十人被炸死,数百人受伤。
日军九架九六式陆上攻击机组成的轰炸机编队,直奔滇越铁路而来,目标是昆明火车站,林浩恩他们乘坐的列车,如果晚进站一会儿,正好被日军轰炸机击中。
这次轰炸,使林浩恩看到,昆明并未远离战争。
三个月前,日军飞机,就像幽灵,尾随撤退难民追到昆明,对昆明实施恐吓性无差别轰炸。当时,昆明尚未驻扎中国空军战斗机编队,从杭州笕桥撤退来昆明,改名为空军军官学校的原中央航校学员和教官,驾驶教练机迎敌,正像徐永道预言的那样,航校教官和学员在昆明,再次实践了身体飞机炸弹与敌人共存亡的校训,他们的身体残骸,被葬在昆明郊外中国飞行员墓地。
林浩恩初来乍到昆明,就听说有几位从杭州笕桥中央航校撤到昆明的教官殉国,不由自主,想起徐永道。
他想起徐永道殉国前的托付,心中愧疚,心里说:“永道,很对不起,我没尽力打听颜小姐的消息。安顿下来就托人打听她的下落。”
林浩恩以前听说,那条用万名劳工的白骨和血泪铺成的滇越铁路,起点就在昆明。昆明三面环山,这座深藏西南云贵高原的边陲古城,他早就想来看看。
他爱旅行,自幼就听银行家父亲林至信说:“人生乐事有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得佳偶陪。”林至信要儿子记住,第三件乐事,强求不得,全看缘分,但前两件事,只要有藏书、有闲暇、有资本、有余力便可为之。
留学回国后,他就渴望能与梦中佳偶牵手,带几册日记本,背上行囊帐棚,到名山大川旅行,沿途写下的《林伉俪游记》,比独行侠的《徐霞客游记》更有诗意。他要藉《林伉俪游记》,把人生三件乐事,呈现读者眼前,让无缘体会三乐事者,从书中得到弥补。
当他想到佳偶,身穿浅粉色绉纱短袖西式连衣裙的颜宝惠,浮现在他记忆中,他想:“颜小姐读教会女校,又留美多年,想必她和我一样,热爱户外运动。”“但不知,她如何看我,上次托人带到杭州转交给她的信,如今没下文。不知她嫁人否?”他想着她,为她祷告。
昆明,他多年前就筹划过,想来旅行。没想到,首次来昆明的机会,竟是日本军队给的。
他此行来昆明,非为游山玩水,实属无奈之逃难。
他想:“既来之,则安之,我的人生就是终点确定,路途变幻莫测的旅行。”
中央飞机制造厂从武汉迁来的这批人要等专车接,分批去垒允,林浩恩自告奋勇最后一批离开昆明,他想趁机游览昆明名胜。
两千多年历史的云南省会昆明,过去一直逍遥于红尘闹市外。云南东临黔桂,北接四川,西接英属缅甸,南面由东向西,分别毗邻法属印度支那联邦越南和老挝。
半世纪前的中法战争,使法国获得对越南的保护权和在中国的筑路权,法国付出资本技术和几十条法国人性命,中国牺牲一万多劳工修的铁路在辛亥革命爆发前一年开通,这条蜿蜒在崇山峻岭,用法国人和中国人的生命构筑的昆明至越南海防的滇越铁路,把中国与国外的运输线相连。
滇越铁路,给古城昆明带来商业气息,工业气息,西洋气息,现代气息,使宗教文化中西合璧。林浩恩沿着滇越铁路,步行山间,感觉仿佛置身花丛,多色绚丽的山茶花盛开,这里的杜鹃花比他在浙江山区看到的杜鹃花气势规模宏大许多,他情不自禁赞叹造物主的高超智慧与非凡审美。
他发现,昆明城里有很多庙宇,也有不少教堂,还碰到一场中国新娘与外国新郎的婚礼。大街上可以碰见法国天主教神父,还有来自英国,美国和瑞典的新教牧师和宣教士,有从内地来的商人,各国领事馆的外交人员,在街上走半天能听到法语、英语、瑞典语及中国各地方言。
他看到,昆明城里,云集各地各阶层逃避日军的难民,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一个难民。
他发现,战争使万事云谲波诡,尤其个人境遇。
他知道,有人因战争而赤贫,有人因战争而暴富。
来昆明后,他听到修建滇缅铁路的悲戚故事,这条年初开始修建,八月三十一日通车的滇缅铁路,由二十五万云南各年龄段的男民工和女民工,完全以人力开山凿路,只用了美国人使用机械工程估算工期十分之一的时间修通,其代价是难以准确统计的民工生命和一万多伤残民工。
滇缅公路的修通,使很多筑路者丧生,为另一些人提供快速致富的机会,把握住滇缅公路的运输商机而发财。
去年,日军占领中国长江沿线大片地区后,因战争而沦落为难民的外省官员,商人,专家,教师,学生,工厂主,银行家,成年人和小孩子与资金设备家当一起,随撤退的工厂机关学校涌入昆明,使边陲古城,霎时间成了战略要地,变成连接中国与世界的经贸中心。从长沙迁来的由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组合的西南联大的到来而成为中国学术科研重镇。
林浩恩抵达昆明的第三天,恰是礼拜天,他早起晨祷,在武成路一家小餐馆,吃完早点,去不远处圣三一堂做礼拜。意外在教堂门口,遇见从杭州笕桥随中央航校撤退到昆明的航校教官董梦鸿之妻杨淑英。
更意外的是,从杨淑英口中,他得到颜宝惠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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