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抽烟了

我抽烟已有一年半的时间了。

还记得刚抽烟那会儿，特怕被家里人知道，和朋友在外面抽了烟回家第一时间就去洗澡，大半夜躲在房间厕所里抽两根排气扇也要开一整夜，这般神经兮兮倒不是怕家里人反对，我最担心的还是自己抽烟这事是被家人发现的，而不是我告诉他们的，尤其是被我爸发现。

其实家里还是有人反对的，那就是我妈，但因为我坚信我爸是会理解我的，会为我撑腰，背着他们抽烟这事自然也就底气足了不少。之所以会坚信我爸会理解我，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杆老烟枪。

我爸七岁开始抽烟，烟龄刚好是我年龄的两倍，目前仍在这世上的所有他的陪伴中，烟当数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了，远远超过了我妈，但同我妈一样不离不弃。我爸在跟我讲他以前一些朋友和趣事的时候，时常会提到烟，诸如怎么偷我阿公的烟抽才不会被发现啦，在学校抽烟碰到老师迎面走来瞬间把烟含进嘴里逃过一劫啦，在外上学每个月领到家里寄的生活费第一时间先买三条烟啦云云。每每他很开心地说到这些，我妈总是不以为然，甚至摆出一副非常嫌弃的模样说难怪现在有这样一口牙。总而言之，我爸是离不开烟的。

刚上大学那会儿我爸问过我宿舍有没有人抽烟，也问过我有没有抽烟，那时的我还没抽烟，关于这个话题也就翻篇了，我爸他也没就抽烟这件事表什么态。对于我来说，他表不表态，表什么态都不重要，毕竟那时我压根对烟这种从我出生以来就接触的东西没太大兴趣，舍友在宿舍抽烟我没意见，他们给我派烟我也笑笑婉拒，告诉他们不用派等我想抽了自然就会抽。从那过后我爸就再也没过问抽烟的事，只是偶尔吃完饭他会当着我妈的面作势派烟给我，我笑了笑用潮汕话跟他说“无食”，我妈就在一旁用很是欣慰又略带讽刺的口吻说，没抽就对，好的咱们可以学可千万别学人抽烟。说完还用那种我儿子还是很乖的不会被你教坏的表情对着我爸，我爸就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想来也是可爱。

这种场景在我刚抽烟不久的时候还出现过，那时我还瞒着他们没坦白，一来是觉着时机还不成熟，二来是缺少契机。直到某个夜晚，我妈早已睡去，我和我爸两点多还在客厅看电视，他自己点了根烟，又突然递了一根给我。他动作定格在那，没多说一句话，用他那双炯炯有神的会说话的眼睛望着我。我怔了一下，看了一眼我爸递过来的烟，又看了一眼我爸，冲他笑了笑，没做太多考虑就把烟接了过来。

“爸，其实我抽烟了。”我强抑着激动，我爸很理解地笑了。

我爸很理解地笑了，但我还是激动地点烟时手一直在抖，我点着烟，深深抽了一口，缓缓沉进肺里，再故作镇静地呼了出来。整个过程，我爸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笑着，一句话也没说。那种父子间二十多年培养的默契，全化在那根烟里，淋漓尽致。

刚在我爸面前抽完第一口烟，我便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为什么抽烟、怎么抽的烟全盘托出，但第一句话还没讲完，我爸就打断了我。

“等等，你抽烟那你有没有自己买烟？有没有派给别人？”

“有，怎么可能没有。”

“有就好，抽了烟可不能不买烟就等着别人派。”

我在意的是父亲对儿子抽烟的看法，我爸更在意的则是儿子在外抽烟有没有礼数先尽到，至于开始抽烟的时间和动机，他都是理解的。而我那段时间来一直在内心模拟的对话和准备的台词，也大都没派上用场，在那个时间段那种情景下，说再多都早已不如父子二人安静享受一根烟的时间。最后我也只告诉我爸，我抽烟不是出于好奇，我也不会出于好奇抽烟。

从那过后，我和我爸之间就有了一个属于我们父子二人的秘密，我妈还被蒙在鼓里。我妈在家的时候，我爸抽烟总会时不时用眼神暗示我要不要来一根，我虽然很想但也还是用眼神告诉他我妈在呢。虽说我爸是一家之主，往常但凡什么事只有他拍板我的心才算有了底，但唯独抽烟这件事我始终没底，总觉得这事我爸一个人拍板始终是不靠谱的，纵使我妈没有一票否决权，我爸也做不到领导说了算。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在我三番五次碍于我妈在场没接我爸的烟后，我爸他扯大嗓门生怕我妈听不见地说了一句：“烟放在这里啊，要抽自己拿啊。”就这样，我爸活生生出卖了我。

“你抽烟了是吧！”我妈当即质问我。

“没有啊……”我故作镇静。我妈被我糊弄了过去，我爸则暗地用眼神告诉我，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抽烟这事，纸包的是烟叶，终究包不住火。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爸我妈和他们的儿子一同外出，期间我妈走开了，我爸拉着他儿子到室外一同抽了根烟。他儿子刚开始还稍有犹豫，我爸则对他儿子说了句没事的啦。这是他对他儿子抽烟一事第一次表态，正当我爸和他儿子抽着烟聊得正欢的时候，我妈出现了。

“我就知道！……抽了以后牙齿跟你爸一样……”我妈瞪着我说。

牙齿跟我爸一样，这是我妈对抽烟的危害最直观也是最杀伤的表达。我爸得意的笑着，像是拿下了一场比赛的胜利。作为他们比赛的战利品，我站在冬日的暖阳下略带歉意又很是惬意地抽完了那根烟。

从此，我爸在家开始明目张胆地给我派烟，但他也不是逢抽必派，他的烟量大，抽多不好这道理对自己的儿子他还是懂的。顶多就是在饭后或者父子俩喝点小酒的时候，我爸会给我烟抽，如果有外人在场，他是不会这样做的，他的朋友们有时候派烟我也没接。我妈刚开始还是会说我爸几句，私下里也会劝我别抽烟，后来也干脆不说了，偶尔几句风凉话就说没想到我也会抽烟，看来做父子的还真是臭味相投。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和我爸一起抽烟被我妈撞见之前，我们父子俩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没想到啊，你也会抽烟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阿婆没烟了就会拿钱给我叫我去帮她买包牡丹。”

“恩，你还记得是牡丹啊。”

“记得啊，那时候一包十块钱还有得找。”

“那时候你阿婆是拿着我给她的烟去换牡丹烟抽啊……”

“换？”

“哎是啊，我给你阿婆烟抽，她拿去换，一条可以换好几条……老人家心疼钱。”

……

“要是阿婆还在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陪她抽两根了……”

……

那是我阿婆去世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主动跟我爸聊起她。

我还没出生阿公就已经去世了，爸妈结婚后也没住家里的祖宅，我从小跟阿婆接触得比较少，感情不是特别之深，阿婆去世前在我家住的那两年算是我跟她时间最长的一段相处。我清楚地记得阿婆去世那天，我爸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跟我说“阿婆去了”四个字还没说完眼泪就忍不住唰唰唰地流，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流泪。阿婆走的这些年，我只是有时翻照片或者与家人聊到的时候会想起她，但那天我特别想她，我想我爸也一定特别想她。

我抽烟之后和我爸这样的交流比之前多了很多，父子俩经常边抽烟边聊天至深夜两三点，我把很多内心的想法告诉了我爸，我爸也把他很多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说给我听，我也是在这之后更深刻地理解了他——这位父亲，这位丈夫，这位儿子，这位兄弟，这位社会上打拼的老男人。

而我那位反对抽烟的可爱的妈妈，看似在我抽烟这件事上“败”下阵来，但其实很多事情她比我还明白。即使有时候她还是会说我抽烟的事，即使我爸有时候也会沾沾自喜地向她炫耀现在我跟他更有话聊，但她见我爸这般欣慰，又见我和我爸看似因为抽烟变得这么心照，她又怎么会不开心呢。因为我更理解我爸，自然，我也就更心疼我妈，这才是我在这个家里真正学会分担的开始，其实很多事情，我妈比我和我爸还明白。

学会抽烟确实是这些变化发生的界点，但我想说这些变化看似是但并不是抽烟带来的。一直以来我也以为是抽烟让我改变的，可直到敲完上边这一大片文字，我才突然明白实则不然。学会抽烟对我而言只是个时机的问题，就像恋爱对我而言一样，抽不抽烟恋不恋爱，我不会想方设法去达成这些事，我相信凡事都是有时机的，自身经历到那个阶段某些东西就会站出来让你选择，爱情如此，抽烟亦是。抽烟这个选项，就在我进一步成长的临界点，我不否认在这个过程中烟起到过促进的作用，但也只是适当的促进作用。

自从我抽烟之后，我爸就时常会打趣说，我给你派了那么多烟你也不用给你爸派一根。每次他这么问我什么也不说就傻笑。我心里明白，他不在意一根烟，我抽的廉价烟他甚至还抽不惯，他在意的是儿子给他派烟的那一刻，他在等那一刻。于我而言，当时自己都还是拿着他给的生活费生活，我不能拿我爸给的钱买烟派给他，而那样想必也不是他想要的。

直至后来我实习了，象征性的每月领了五百块钱补贴，期间有一次我爸和我妈来看我，我当着我爸朋友的面给他和他的朋友们派了烟，他笑着跟他的朋友说，这是我儿子第一次给我派烟啊。他说得特自豪。

那一刻，我多想能快点独立，提着几条烟进家门，跟我爸说，几条烟给您抽，今晚咱开瓶好酒。

妈，你要是看到这篇文章，千万不要吃醋，我一定也会写写我们的故事。我知道其实很多事情，你比我爸和我还明白。

2014.12.4